第8章 08

--你，愿意吗？

        这四个字像是惊雷，炸晕了现场所有人的认知。

        就连一直沉默的秦熙墨都被惊得有一瞬不知所措，他快步上前拉住洛迦叶的袖子，眉头皱得紧巴巴的：“星主慎言，就算郑守泽罪至罢黜，新的官吏人选也应交由吏部裁断，重新委派，您此举，怕是不妥。”

        洛迦叶凝住他的视线，反问到：“小秦公子究竟是觉得我越权不妥，还是这人选不妥？”

        “这……恕我直言，两者都不妥。”

        “若说我越权不妥，我贵为大沥星主，这一人之下的尊位是始皇钦定的，洛氏历任家主世袭罔替，永享尊荣，小小吏部的事，便是插手过问也没人敢说什么；至于这人选嘛，”洛迦叶歪着头瞧周日晚，“这姑娘也算读书人家教养出来的小姐，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如今家道中落，又知晓柴米油盐诸多琐事，哪里不妥呢？”

        哪里不妥，当然是因为周日晚是个女子。

        女子就该在后院本本分分的，将心思花在如何讨好男人身上，哪里能当官呢？

        这个理由所有人心知肚明，但强权在上，没有人敢在大沥星主面前说一个“不”字。院子里的众人身子伏的一低再低，恨不得面前有个洞钻进去。

        实际上，洛迦叶知道秦熙墨在想什么，也明白所有人心里那份墨守成规的世俗偏见，可谁说女子就不能有一番作为。

        今日她就是要在秦熙墨心里埋下一颗种子，要他意识到，只要掌权者心里没有那份偏见，肯给女子一个机会，她们也一样可以同男子那般作为，甚至做的更好。

        “这样一个贪财好色的废物都能做京兆尹，哪里会有人比他更差劲呢，你说是吗，小秦公子？”

        “此言不错，可……”

        “那好，倘若今日蒙受冤屈的不是她，而是一个进京赶考满腹诗书的学子，小秦公子同我碰上了，给他一个恩典，你可还会觉得哪里不妥？”

        “难道小秦公子也认为，女子就只配待在后院里，困在咫尺之间蹉跎一生吗？”

        “那我也是女子，你可觉得我继任星主，执掌洛氏不妥？”

        秦熙墨抿着嘴角，他目光深深，攥着洛迦叶衣袖的左手慢慢收紧，显然是在十分认真地思考对方给的假设。

        他想打断洛迦叶不断提出的问题，想要反驳，但却无从反驳。

        秦家的男子向来都深情，他的父亲、祖父乃至曾祖父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位妻子。

        每一位成国公夫人都是温婉贤惠持家有方的贵夫人，她们相夫教子、执掌中匮，一心一意将偌大的国公府打理的井井有条。夫君带兵驻守边关后，便将全部的心血奉献给幼子，以许他成才。

        他一直以为，这样便是一个女子最美好的一生了。

        直到他再次遇见洛迦叶：她盛权在握，行事乖张，心思更是捉摸不定，与大沥朝任何一个谦卑温婉的女子都迥然不同，可他却丝毫没有觉得她如此，哪里不妥。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瞧她通身气度，若是有朝一日荣登九五，他亦不会觉得半分违和。

        占星师的出身让世人对她不由得生出敬畏之心，从而忘记抛开术士的身份，她也是一个女子。女子也可以居高位、议朝政，指点天下。

        思及此，秦熙墨方觉自己，如梦初醒。

        “我明白星主的意思，今日亦是受教，可世人眼光百年俗成，很难更改。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便是尊贵如星主，也难免不能善了。”

        “多谢小秦公子的好意，这件事不会传出去的。”洛迦叶冷漠的眼神扫过跪地众人，“从今日起，这京兆尹衙门就是铁桶一块，今日发生的一切，任何人都不能从这里问出一句消息，你们说，是吗？”

        “是、是是是……”

        “星主放心，奴才们什么都不知道……”

        洛迦叶满意地点点头，又将目光聚在周日晚身上：“你呢，周姑娘，你还不曾回答我是否愿意冒着杀头的风险，揽下这份差事？”

        周日晚已经从最初的震惊情绪里缓过神来，她神色复杂地望着洛迦叶，似有千般情绪不知如何开口：“星主，我、我……”她想说“我是女子，怎可当官”，可刚才的话言犹在耳，令她不敢再妄自菲薄。

        她心里有一只蠢蠢欲动的小兽，被洛迦叶的话打开囚笼放了出来，如今在脑海里上蹿下跳，蛊惑她无法无天一次。

        “……星主，我、我怕我做不好，我怕我不能当此重任，辜负了您。”

        “若是担心做不好，那就花千百倍的心思去做，为之殚精竭虑，为之夙夜不眠，何况这偌大的府衙，有参军有官差，还怕没人辅佐你吗？”洛迦叶步步紧逼，“至于结果如何，那都是将来的事，现下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我……我愿意！”

        下定决心，周日晚跪下来，朝着洛迦叶三扣头：“至亲不在，被狗官掳来备受□□，我原本想今日若是不能逃出去就一死了之。我已然一无所有，唯剩一条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就算他日因此丧命，也和今日原本的结果没什么不同，若能像男子那般顶天立地的活着，那每一日都是我苟且赚到的，我愿意！”

        洛迦叶表情柔和下来，她眉眼一弯，那股子凌厉骇人的气势便散的干干净净，“这不就得了。既如此，司仓参军何在？”

        先前那个管家模样，被吓的惊慌失措的男子颤巍巍地抬起头：“回星主，小的正是这京兆尹衙门的司仓参军。”

        “原来就是你啊，即是参军，又要给郑守泽当家奴，这差当得可真是好周全啊。”

        “小的惶恐，小的惶恐……”

        “这次便不与你计较了，还不快来见过你们新任的主事？能在郑大人手下如鱼得水，想必是个聪明人，知道今后该怎么做吧？”

        “小的明白，小的对星主万分仰慕，星主交代的一定尽心！”

        “亲人已逝，不可追回，就当是老天要你斩断前尘往事，重新开始，之前的事就别再记挂了。”洛迦叶别有深意地看着周日晚，“周大人，你要明白既在其位，便谋其职，食君之禄当思君忧啊。”

        “我明白，多谢星主。今日之恩，恩同再造，此生愿当牛做……”

        “你有今日，该谢的是你那份宁折不弯的傲骨，而不是我，所以不必承我的恩。”洛迦叶打断她的话，“连年大灾，庄稼收成不好，去年户部奏请内阁又加了一成赋税，你领了这镇守粮仓的好差事，若是得空就去周边村落多转转，穷苦百姓能帮的就多帮些，少花时间想些没用的东西。”

        “是。”

        “好了，就这么办吧。”洛迦叶满意地转过身，看向秦熙墨，“余下的事就交由小秦公子安排了，你有皇命在身，不好耽搁，用过午饭，就让周大人协同清点人马吧。”

        “星主说的是。”

        这一场闹剧，秦熙墨自始至终站在她身后，以一种近乎无底线的包容去理解她惊世骇俗的乖张行为。

        如今闹剧散场，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周全：“不过还是先安排人手护送星主去望崖山吧，近年来山中多匪寇，不安全。”

        “不妨事的，望崖山的道观离这也不远，牵匹马，再选两个机灵些的带路就可以了，小秦公子若是有心，不如就送我到官道口吧。”

        “求之不得。”

        一行人向外走去。

        洛迦叶忽然又想起来：“寒霜，今日回去后记得派人来接郑大人回星主府，他说要孝敬给我的那些东西，我可还等着瞧呢。”

        “星主放心，寒霜一定办妥。”

        刚刚逃过一劫松了口气的众人们，便又被这一句敲打的话吓得魂不附体，提心吊胆起来，生怕下一刻星主来了兴致，旧账新算。

        江枫楞楞地，也随着秦熙墨往衙门外走去。

        不到一个时辰，事情几多反转，江枫甚至想给自己两巴掌，看看是不是自己才是中毒的那个，出幻觉了。

        就这样？这事，竟然这样解决？

        贪官抄家带走，随便派个女子接手一府衙门，竟然无人敢提出异议，这位星主行事，可真是叫他开了眼。

        秦熙墨并洛迦叶走在前面，等出了府衙大门，官差们已经连同等候在外的车夫换好了马，只等出发。

        这里距官道口不远，洛迦叶没有上马车，而是与秦熙墨两个人闲庭信步。

        马车随侍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秦熙墨便能压低声音对洛迦叶说些悄悄话：“星主今日能为这样一个可怜女子做主，这份胸襟实在叫我佩服，但我还是想问，星主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到头来能给的也不过是一个偷偷摸摸的机会，枉费千般心思，只能救一个女子，值得吗？”

        “今日给一个女子偷偷摸摸的机会，孰知来日不能给全天下的女子光明正大的机会呢？”

        秦熙墨粲然一笑：“星主说的对，是我狭隘了。”

        “那我也想问小秦公子一句，今日你认同我的做法，倘若日后你有机会做这天下的掌权者，可愿意给所有的女子一个机会？”

        话一出口，耳力好的江枫吓的一个激灵，连忙左顾右盼，生怕这大逆不道的话被谁听了去，连累成国公府连诛。

        秦熙墨则突然站定，他转过身看向洛迦叶，神色很是认真：“虽然星主的假设，我此生没什么机会，但既是假设有这么一日，那我愿意一试。”

        她今日的那三问，他没有敷衍，而是真的有好好思考，也是真的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洛迦叶这回倒是没多说，只是浅浅地笑了起来：“这话我记下了，小秦公子将来可不要食言。”

        “一定不会的。”

        ——驾——驾。

        正说着话，前方林间忽然有驭马声传来，且快速靠近。秦熙墨屏气凝神，蹲下身观察地动情况：“听这动静，应当是轻骑二三十匹疾驰而来，离我们很近了。”

        江枫等人快速上前，将二人保护起来。

        还不等众人想出什么所以然，便和对面现身的马队打了个照面：麻布束袖短打衫，足蹬黑布长靴，领头者眉间一道疤，马鞍上挂着三尺大刀，刀尖沾着血迹。往后众人也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满载而归的驮着箱子竹篓。

        狭路相逢，对方当即眼露杀气，凶神恶煞地死死盯住他们，厮杀一触即发。

        瞧这打扮，这是遇到打劫而归的马匪了？

        不约而同的，洛迦叶同秦熙墨互相瞧了一眼——饱含深意的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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