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53章

初次遇见那孩子时，宋院长还未当上院长，当时的她只是福利院里一个普通的生活老师。

        有一天，那孩子突然出现在福利院门口，如同凭空冒出来似的。

        他长得很漂亮，年龄约莫五六岁，衣着干净整洁。他站在原地，既没有慌张，更没有哭闹，他很沉静，除了表情看起来有几分好像不理解现状的茫然。

        宋院长走到他面前，微笑着对他伸出手。

        孩子黝黑的眼睛宛如无机质的玻璃球，无波无澜地朝她看了过来。

        那个空洞的眼神，院长可能一生都无法忘却。

        她不应该用这样的词句去形容一个孩子的目光。可是当他眼睛倒映出她的身影时，院长一瞬间感到后背发凉。

        他像是在看一个死物，仿佛自己在他眼中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正常。”院长的声音很低，“但那的确是我当下的感觉，那个眼神太可怕了。”

        “他那时候的状况，很像是自闭症。”院长接着道，“不管我对他说什么，在他面前做什么，他都没有反应，也不开口说话，就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院长很快就看出这孩子并不健全，或许正因如此才被遗弃到福利院门口。

        “当时福利院的条件不太好，没有办法给他正规的治疗，我们只能保证他吃饱穿暖，谢医生学过一些儿童心理学，一直试图帮助他，但都没有什么用。”院长叹了口气，“他经常会躲起来，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所有人，他的眼神真的非常奇怪，不是冷酷或者阴沉，而是一种，一种会让人下意识自我怀疑的眼神，就好像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没有生命的，大人可能没有那么敏感，当时很多孩子都说害怕他，不喜欢跟他待在一起。”

        方铮抿紧双唇，他无法把自己面前温柔似水的关镜文和院长描述的那个孩子联系起来。

        “他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三年。”院长道，“第三年时，好像奇迹出现了，他渐渐地对我们的话有一点反应，看人时眼神偶尔会有变化，我们都搞不懂原因，但他在变好，大家都松了口气，毕竟他一天天的长大，如果一直不见好转，福利院也没有能力照顾他一辈子。”

        “确认过是自闭症吗？”方铮摆在膝头的手紧紧握成拳。

        “我带他做过一两次检查，精神科医生说和自闭症的状况比较接近。”院长道，“自闭症需要非常大的耐心和毅力从小去引导，可是我捡到他时，他的情况很严重，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父母没有好好照顾，医生也说不乐观，所以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对周围的人产生反应。”

        院长吸了口气，“我还记得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那句话也很古怪，他没有问我你是谁，而是问，你是人类吗？虽然我不懂，但当时的我觉得他开口说话已经是巨大的惊喜，其他都不必追究了。”

        你是人类吗？当时那么小的关镜文，眼里看见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方铮难以想象，但他能感觉到他的孤立。

        人活着，有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关镜文却好像无法理解这些理所当然，恐怕在他看来，奇怪的不是他，而是这个世界。

        “他大部分时间都很沉默，不哭也不笑，但他确实在一点点变正常，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关镜文，他说他没有其他记忆，不论是关于家人，还是他的小时候，虽然儿童对幼时的记忆容易暧昧不清，但他并不是记忆模糊，而是一点儿都不记得，完全空白，除了名字，他还告诉我一开始他是五岁，他说的一开始究竟是什么时候我也弄不明白，可能指的是他刚来福利院的时候。”

        “后来呢？”

        关镜文安安静静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方铮看着他轻声问。

        “后来，他从有反应开始，花了一年时间逐渐痊愈，到他十岁时，基本上就是个正常的孩子了。”院长说到这里，神色却没有变得轻松，“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小文没有完全好转，他可能只是把很多想法藏在了心里，露出最普通最正常最无害的一面给所有人看。”

        “最普通的一面……”

        关镜文一直都伪装地很好。如果他没有喜欢上方铮，恐怕也不会轻易让他看出破绽。

        “这孩子对过去有心结，所以不愿意回来。”院长长叹了口气，“但我没想到，他竟然排斥到这种地步。”

        医务室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方铮半晌开口打破沉默，“院长，我能在这里陪着小文吧，你和谢医生先去忙。”

        院长知道方铮此刻心里并不平静，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她拉着谢医生站起身，“好，那我们先出去了。”

        他们离开时顺手带上了门。

        方铮怔怔地看着病床上兀自沉眠的人。

        “小文……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陪着你，不要害怕。”

        你不奇怪，你不是异类，你是我喜欢的人。

        面容模糊的白色人影幢幢。

        天地万物仿佛一张尚未完成的草稿，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虚无苍白。

        一个小男孩默默地躲在角落，他抱着自己的双腿，竭力将身体缩成一团，黝黑的大眼睛像是无机质的玻璃球，倒映着他所见的一切。

        关镜文知道，眼前光怪陆离的幻影并不是梦境，而是回忆，是他的意识诞生那一刻开始所获得的，最初的记忆。

        他像是冷静的旁观者一样看着过去的自己。

        关镜文始终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却渐渐从梦境的碎片中拼凑出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原因。

        他可能是一个替代品。

        这个世界需要一个叫做关助理的存在，而他就像一块本不属于这个图案的拼图，被强行塞了进来。

        可惜不适合的拼图就是不适合，不可能完美地嵌进空缺之中。梦境没能磨平关镜文的棱角，让他成为一个听话的工具人。

        然而关镜文已经不在乎自己与这个世界是否格格不入，因为有一个人会全盘接受他。

        “站起来。”关镜文走到小男孩的面前。

        小男孩低着头，不言不语。

        关镜文屈膝半跪在小男孩面前，对他伸出手，“站起来吧，有人在等我们。”

        “谁？”小男孩抬起头看向关镜文，“谁在等我们？”

        关镜文的笑容温柔而朦胧，“喜欢我们的人，我们喜欢的人。”

        小男孩犹豫片刻，慢慢地将自己的手放入关镜文的掌心里。

        关镜文睁开眼，入目是医务室雪白的天花板，他侧过头，看向坐在床边的方铮。

        “方铮。”他柔声叫他。

        “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去叫谢医生来看看。”

        方铮见他醒来，连忙想起身去叫人，却被关镜文一把拉住。

        “方铮，我只是睡过去了。”他撑着床坐起身。

        方铮给他倒了杯温水，“谢医生说，可能是心理原因。”

        “嗯。”关镜文笑了笑，“我刚才想起了小时候。”

        方铮抿了抿唇，“对不起，你睡着的时候，我硬要院长告诉我你小时候的事。”

        “没关系，你有权利知道。”关镜文喝了口水，将杯子放到床头柜，拉着方铮让他坐在床沿，“我带你回来，就是不想跟你隐瞒任何事，即使院长不说，我也会告诉你，你有权知道关于我的一切。”

        “我……我并不知道怎么做才对。”方铮道，“即使知道了你过去的一切，我好像也无能为力。”

        过去已成过去，方铮参与不了，改变不了。

        相逢恨晚，原来是这种感觉。

        关镜文轻轻地摇头，“小时候，我生过一场病，至少在院长他们眼里，那是病吧，像是自闭症什么的，但其实不是的，我只是以为世界是假的，所有人都像橱窗里的模特，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如何从这里离开，后来当我渐渐看清一切，我发现所有人都天经地义地活着，似乎我才是有问题的那个，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有问题的到底是自己，还是这个世界？关镜文找不到答案。

        他连自己从何而来都不知道，他有父母吗？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吗？

        这些怀疑动摇着他生而为人的理所当然。

        直到梦境告诉他，他注定成为方铮的助理。可是即使顺着梦境的指引前进，关镜文依然空虚。他的所思所想仿佛是被给予的。

        只有一样东西，真切地诞生于关镜文的心里，不因为什么世界意志，什么梦境。

        那就是对方铮的喜欢。

        “即使如此，我还是喜欢上了你。”关镜文看着方铮，“我从你的眼里看见自己，即使是有问题的我，也被你所喜欢着。”

        “小文，你的困惑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

        方铮握住关镜文的手，“不论这个世界是不是虚假的，或者你有什么问题，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你是真的，这是我唯一能给予你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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