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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步步为营


小玉儿昏沉沉扶着水月回涣月阁,晴椿早在门口等得心急火燎,一见便迎上去,见她泪痕未干神情悲伤越发显得憔悴,便不敢出言询问,只搀扶着往回走。小玉儿任由人摆布,躺在贵妃榻上呆呆垂泪,众人小心翼翼守着,晚膳未用就歇了。

        小玉儿一夜未睡好,辗转反复地想静琳之事,至凌晨才入眠。睡梦中犹见静琳满脸是血向她哭诉,又说伤口疼得紧,叫她去请大夫。

        小玉儿急得到处寻人,却在黑暗曲折的巷子中迷路,大雪在空中翻飞,又湿又冷地围住她,迷惑她的视线。惶恐中又看见丽妃来了,说她藏了静琳,要太监们拿她,一群太监张牙舞爪扑上前,小玉儿惊慌乱跑。

        突然见前面有男子路过,身上的明黄袍子在黑暗中散发温暖的光芒,她张手便扑过去呼救,却怎么也够不着,那人好似看不见她,远远地走开。

        又急又怕一下子惊醒过来,猛地睁开眼睛见晴椿神色慌张地守在跟前正在叫她。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小玉儿见着晴椿恍若有隔世之感,支起身子半天才听清她一迭声地说:“主子不好了,水月被执刑公公带去了,这可怎么办才好,主子,您快想个法子。”

        似被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从头凉到脚,寒意直往骨头里钻,小玉儿大惊失色,道:“为着何事?”

        “宫里办采买的一个小太监被北门的侍卫拦住,搜出身上私携的首饰银两,小太监便招出是水月所托,现已经被执刑的公公带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静琳,后是水月,难道真是不容她们么?自古后宫掌权者铲除异己无不用尽起极,风雨欲来,该如何自处?小玉儿坐在床上六神无主,一时无计可施。

        原本宫内规矩不准私私相受,可也有宫女托相好的内监出去时给家人捎些东西,思家念亲乃人之常情,侍卫们睁只眼闭只眼便混过去。水月兄长病重,家里环境拮据,在姜府时小玉儿就知道的,进宫后便常从月俸中取银子相赠与她接济家用,如今却被查出来也不知被将如何处置。

        涣月阁宫人们因水月之事惶惶不安,纷纷议论主子原本在宫中就无依仗,且不善于巴结钻营,连累得她们也被人瞧不起,受人排挤是常有的事,现又出了这样大事,显见是冲着主子来的,将来日子还不知要怎样难过,她们跟着这样的主子恐怕再无出头之日了。

        被冰脂凝霜听见便说到晴椿那里,晴椿气得直骂也于事无补,只得私下里叮咛两人瞒着小玉儿,莫教她知道。

        小玉儿坐卧不宁思忖良久,惟今之计也只得去求丽妃。只是平素与她并无交情,巴巴地去求人未必有个好,怎生才能教丽妃放过水月呢?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个可行的法子,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先尽心意再说,成与不成全看水月的造化了。

        小玉儿叫冰脂凝霜伺候梳洗了先去凤仪宫处问安,与众妃陪皇后说话,因心中有事,见着丽妃不免刻意留心,见她衣履华丽,妆容精致挑不出半点不妥,想来十分注重打扮,只是太过于精致了,反倒显得死板缺乏生气。从凤仪宫回来,小玉儿悄悄叫晴椿派小宫女去清华宫打探,直待用过午膳小宫女才说清华宫再无外人。

        小玉儿只命冰脂跟着往清华宫去,在正殿外等人通报,许久才见绿玉出来,忙陪笑着迎上前。绿玉神色冷淡,道:“娘娘正歇午觉,请玉主子先回去。”

        小玉儿忙从袖子里拿出一串红珊瑚手钏塞到绿玉手里道:“也不值什么,姑娘带着玩罢。”珊瑚手钏在宫中十分常见,只是难得这红珊瑚颜色鲜艳,个个珠子均匀丰润,凭绿玉是个有见识的也看直了眼。

        小玉儿替代姜子甜入宫,林家指望她能得宠借光,倒也不吝啬金钱,陪了不少贵重的嫁妆,这串手钏便是其中之一。

        绿玉将手钏拢在袖里,神色缓了缓也不说话,掀起帘子又进正殿。

        小玉儿站在廊下又等了半个多时辰,久病初愈加上昨日悲伤过度早已体力不支,日头一照便头晕脑涨虚汗涔涔,后背心湿了一片。冰脂陪着见她脸色甚差,劝她先坐于殿侧抄手游廊等候,小玉儿只是摇头不听劝。。

        昏沉间就见绿玉出来招手,一面小声递话:“娘娘这会子才起,心情尚好。”小玉儿忙小声谢她,又拿帕子沾沾脸打起精神进去。

        至正殿里间见宫女正给丽妃梳头,小玉儿陪着笑脸请安站在一边,丽妃也不理她,只命宫女取钗环首饰挑选,等梳好了对着铜镜一照又不满意,命宫女重梳。

        突然梳头的宫女不知怎地揪疼了丽妃,丽妃拧起眉拿起几上的梳子劈头便打过去,宫女额上登时便出现一排齿印渗出血珠子,也顾不得疼,扑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小玉儿踌躇半晌,上前陪笑道:“娘娘的头发乌黑浓密,最适合梳些流行的样式,恰好今日无事不必正装,梳个芙蓉归云髻才好看。”

        丽妃斜睨看她一眼不说话,小玉儿会意,上前接过宫女手里梳子便给丽妃梳头。先将一头长发梳理顺了,在分出几股,挽起编好在头顶稍偏拧住,刚好宛若一朵芙蓉花,见几上盒内有几枝金镶玉簪子,拿来在拧好的鬓中心斜斜插了一排,又将底下头发挽了个松髻垂在肩上便成了。

        这发式宫里也有人梳过,只是都将芙蓉鬓梳在头顶正中心,并无新意。小玉儿此刻将发鬓梳得稍偏,衬着丽妃鹅蛋脸显得既俏皮又雅致,她今年已二十四,梳了这发鬓倒似年轻了两三岁。

        丽妃揽镜端详半刻,神色一松,含笑道:“妹妹梳出来的头好生别致,比那些不中用的奴才不知强出多少。居然这样手巧,以前倒是没瞧出来。”

        小玉儿笑道:“哪里是妹妹手巧,娘娘风姿绝代,梳什么的头都好看,只是娘娘厌倦了那些常见的样式,因此才觉妹妹梳的比旁人好罢了。”

        丽妃点点头,似笑非笑道:“妹妹这张小嘴比手还巧,说到本宫心里去了。说的也是,宫女们梳来梳去就那几样发式,本宫早烦了。”

        “娘娘既然喜欢,妹妹便多给娘娘梳几回,不值什么。”

        “那可不好,怎么着你也是主子,给本宫梳头不成体统,也教别人说本宫的闲话,这样罢,让梳头的宫女跟你学学便是。”

        “是,还是娘娘想的周到。”

        丽妃接过宫女端来的茶喝了一口,又道:“妹妹今日来可有什么事?”

        小玉儿跪在地上一拜:“娘娘施恩,妹妹有个宫女叫水月的,因家人病重,特求妹妹准许送银两出去,原是妹妹蠢笨又见她可怜,竟答应了。如今宫女被执刑公公拿下,请娘娘救她。”

        丽妃皱眉道:“本宫竟不知有这样的事情,怎么也没人来说?”

        “只一桩小事,太监们照规矩办事那敢劳烦您,妹妹也是急得没法子,才来找娘娘求救。”

        “若是这样,本宫也不好说什么啊。”丽妃沉吟片刻,又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本宫不能坏了规矩不是?”

        小玉儿又恳求道:“妹妹也知为难,但常听宫中姐妹说娘娘宅心仁厚,对宫人体贴最是宽宏大量的,还请娘娘可怜她因家中拮据才冒险违反宫规,容妹妹回去好好管教她,她定不敢再犯。”

        丽妃蹙眉喝下半盏茶,顿一下道:“听你一说,她原是个有孝心的,既如此,本宫便问问他们,放与不放的本宫不好现在就给话儿。也不是本宫说你,妹妹刚进宫时间不长,对宫里规矩不懂是有的,日后可要把自己的奴才管好了,若真出了什么事,少不了也连累妹妹你。”

        小玉儿忙道:“娘娘说的是,是妹妹无知不懂礼数,今后还要娘娘多提点才是,妹妹谢娘娘体贴。”

        又起来说了一阵子话,丽妃兴致甚好,小玉儿陪着千般笑脸,万般小心,心力憔悴也不敢露出来,直到用晚膳时才告辞出来。

        绿玉见小玉儿走了,上前陪笑道:“娘娘,什么时候将水月放出来?”

        “再关两日罢,姜宝林是个聪明人,吃了一回亏便知道厉害了。不象那许筝儿活脱一个憨倔,死到临头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是,娘娘说的是,奴婢也觉着姜宝林谦和。”

        丽妃冷笑:“她不过是知道害怕罢了。”

        丽妃素来风得风要雨得雨,莫说是低贱的太监宫女,便是王府里跟来的王昭仪,秦昭仪,李修容也一味奉承。新进宫的许筝儿自不用说,吴宝林赵宝林张宝林都是官宦之女,早在外面就听说后宫情形,皆知丽妃掌握后宫实权,因此一进来便趋炎巴结。

        只有梁宝林与姜宝林各行其事,尤其梁宝林可笑直至,多见了皇帝几次便自以为得宠。岂不知皇帝的性子是最冷的,后宫女人只是女人而已,便是如她贵为妃子又如何?不过比旁的女人早进宫几年生了帝姬才有了今日,原有的希冀早在宫中寂寞岁月中消磨怠尽,可正因为如此,她才绝不容许任何人威胁觊觎她的权势。梁宝林不知进退,这样的人如何能留?

        姜宝林素来少言寡语,既不若众人巴结奉承,也不似梁宝林张狂,丽妃一时挑不出错处,只是隐隐觉得不安。这回拿水月,不过是告戒之意,见姜宝林有了低头臣服的意思,倒也不想过于为难。

        再说,梁宝林一事皇帝曾过问过,被她拿帝姬推搪一番,皇帝听完脸色不大好看,冷哼一声便走了。皇帝从不在女色上上心,更从未过问过后宫的事情,丽妃侍驾多年深知他的秉性,且素来对他又敬又怕,见触怒龙颜心里便有了忌惮。当下便命绿玉传话,不许执刑太监用刑,又过两日便放了水月出来。

        宫里有私私相受的宫女被打死的先例,虽都是低贱粗使的宫女,不比她好歹在涣月阁伺候主子,但小玉儿在宫里无势无依,救她的希望几近与无,因此水月只当这次有去无回,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

        执刑太监们阴险毒辣攀高踩低,先拖她在刑室审问,如猫戏鼠般任意肆弄不留半分余地,任她哭跪求饶先命人打了十几板子,直打得皮开肉绽疼昏过去,等她幽幽醒来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惟有束手等死的份儿。但不知后来又为何饶过,等出来后见着清华宫绿玉这才知道侥幸逃脱一劫。

        小玉儿心慌意乱等了两日才见水月被放回来,幸而执刑太监原想慢慢折磨水月,那十几扳子并未下死手,只是皮肉血糊未伤筋骨,敷上膏药,养了几日渐渐能下床走动。小玉儿可怜她受了惊吓,命晴椿派人好生伺候,直到她痊愈才放下心。

        窗柃半开,夜凉如水,月华如霜,与窗外新植的连翘略带苦味的香气一起侵入室内,幽浮在空中久久不散,惹人心烦。小玉儿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索性抱被而坐,细细思忖连日发生的事情。

        先是静琳,静琳太过单纯,她受的圣眷尚不足自保,又得罪最不该得罪的敌人,遇着真正有实力的对手只能束手待毙。而她自己呢?她还未被皇帝宣召,她既无依仗又无耳目,连为静琳求情的余地都没有,直至眼睁睁看着静琳受刑身死,什么也做不了。

        归雁如今也不知道落到何处,想起那日归雁跪在地上求她道:“奴婢从小就跟着我家小姐,小姐待奴婢如姐妹一般,我家小姐这一去,归雁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我家小姐常说玉主子心善,待人又好,还请玉主子念在与我家小姐的情分上收留奴婢,奴婢不敢奢求什么,只要能跟着主子做牛做马都愿意,求玉主子可怜奴婢。”她却是人微言轻自顾不暇。

        又想到静琳心地纯良,当她是最信赖的人,可静琳哪知道她一直对她有所保留,连句真话都不敢说。宫里耳目众多,她不得不将自己的真实想法深藏起来,做出一副置身度外的姿态,那都是因为她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足以殃及身边所有的人。

        她比所有的人更想得到皇帝的恩宠,因为,只有得到的皇帝的宠爱,才有能力做那件事情,为了它,哪怕教她粉身脆碎骨也再所不惜!

        早知道这宫里弱肉强食,初进宫她便看出后宫真正有势力的人便是丽妃,冷眼看着丽妃的行事为人便觉出并不是好相与之人,以自己外无援手内无凭仗的处境,只得着避其锋芒。

        且新进宝林入宫自然有一番较量,她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可没成想静琳却首当其冲做了牺牲品,静琳性子直爽,且与许筝儿不和,是以为丽妃不容。林中吹箫一事太过引人瞩目,她又与静琳交好,莫非丽妃的矛头已经指向了她?

        她越想越觉心惊,既然丽妃已经当她是敌人,她没有时间再去从容应对。良人?她只能那种奢望深深埋在心里,也只是奢望而已。

        小玉儿仿佛看见娘死时惨状:雪白的面孔上沾满鲜血,漆黑的瞳孔里有不舍,不甘,与血水混凝一起决绝地望着她,渐渐失去光亮如熄灭的灰烬,一只沾血的手犹攥着女儿的手不放。

        “娘。”小玉儿喃喃。

        过了几日,小玉儿将水月叫至寝室,从匣子里取出一枝镶金芙蓉玉簪递给她,道:“你悄悄去勤和宫想法子找到御前服侍的秋宁姑姑,将这簪子给她,就说我身子大好了,想念姑姑。路上小心些,切不可叫人看见。”

        水月应了,到了勤和宫眼眼看见见门口守着内侍,不敢再往前走,偷偷地躲在宫外树后。等了多半个时辰好容易才见一个送东西的小太监过来,忙小声叫住塞给几吊钱陪上许多好话,央他去请秋宁。

        又等了好一阵子才见秋宁出来,水月闪在树后朝她招手,秋宁装做不着意走过去,拉她退到僻静处。

        水月与秋宁见过礼便将簪子拿出来递到她手里,又行礼道:“姑姑,我家主子想念姑姑,问姑姑好,我家主子已大好了。”

        秋宁当日在姜府做教引姑姑时便与水月熟悉,见她并不诧异,也知道小玉儿得病的事,含笑将簪子收了,道:“给你家主子问好,就说秋宁惦记着她。”

        又说几句闲话,秋宁临走前仿若漫不经心地言道:“上苑新进了几匹战马,万岁爷后日要过去观马,只住一晚,大约申时回宫,待有时间我去看望你家主子。”

        水月回来将秋宁的话一句不漏转给小玉儿,小玉儿也不多说,仍旧看书散步无事一般。

        秋宁在御前伺候多年,行事稳重见识极广,当下并不着急。

        至二日深夜,皇帝看完折子略感疲惫,用手搓搓额头,喝了几口茶,起身在殿中舒展一会腿脚,道:“取几本书来看看。”恰好秋宁当值,知道皇帝疲惫时有看闲书的习惯,便在旁边书架上取了两三册诗集,低头恭身双手递上,退到一边。

        皇帝取一本翻了几页见是看过了诗集便失了兴致,另取一本也是看过的,但他此刻旨在休息消遣,便不再换,随手一页页翻看下去,突然有一行字跳入了眼底:飘如出尘笼,想望吹箫客。

        看见“吹萧”二字心里一动,恍然间便想起有一日在落英缤纷处所见的吹萧女子,萧声寂远,回眸顾盼人面桃花相映红,更胜飞花一缕魂,神态从容,仿佛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地站在红尘尽头。

        皇帝手捧诗集愣愣发怔,秋宁守在跟前也不敢出声,乔安进殿,小声道:“皇上,亥时末了,该歇着了。”

        殿内空阔寂静,乔安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余音“嗡嗡”,皇帝恍然梦醒,欲待问乔安什么,稍一犹豫又止住不说,起身往殿后寝室去了。

        圣驾出巡阵仗浩大,内侍御林军足足排了几里长,又兼大大小小的官员送迎,行程十分缓慢,皇帝只出宫一日便觉疲惫不堪。

        待回到宫里,一入保和门,皇帝就将身上的龙袍脱下扔给乔安,只着一身轻便绸衣往勤和宫去。

        勤和宫至保和门必经御花园,此际春和景明长空晴朗,路边柳树新叶青翠,一缕缕垂在半空徐徐摇动,玉兰儿独翘枝头,粉白嫩红各有各的丰姿,那花瓣就似轻薄的瓷器,使人爱不释手,欲伸手去摘又恐碰坏了它。更兼楼台假山不一而足,在佳木飞泉中露出壁角,越发显得风景奇秀。

        这满园芳草萋萋碧水荡漾,竟连空气都似带着青草的芬芳,皇帝不觉精神一振脚步轻松许多,且园子里鲜有行人十分寂静正适赏景,便不急于回勤和宫,只缓行而行。

        突听远处传来女子说笑的声音,这个笑:“再推高些。”那个道:“主子,太高了,奴婢不敢推了。”另一个说“主子,别够了."

        先头说话的女子笑声一片,声若银铃吹风传来无比动听:“你们再用力,就快够到了!”

        听见笑语喧闹,几个人好似在取什么东西,皇帝不由好奇,分花拂柳顺着声音寻过去,却被假山挡住了半边视线,一抬头,一只秋千掠空飞起,秋千上站了一名穿淡绿衣裙的女子,长发如瀑随衣袂凌风而舞,还未看清,眨眼之间秋千又荡了回去。

        其人翩若惊鸿却有些眼熟,皇帝几乎怀疑是自己的幻觉,就见秋千又荡了过来,那女子一只手紧抓绳索,另一只手臂绕过绳索半伸出去,凌空斜刺出的枝树干上挂着一只风筝,这才明白女子要取的东西就是它,却总有一点距离而不得。

        此情此景令皇帝不由自主地走前几步,就见稍远处丈高的树枝上绑着一只秋千,被两名宫女合力推到半高处,风筝就在半空之中。这时,那秋千上的绿衣女子不再叫宫女推了,两只手牢牢抓住绳索,每个来回纤腰微微一拧秋千便越荡越高,最后竟似要越过树枝去。

        眼看风筝越来越近,女子又松开了一只手虚悬着,身子随手臂斜斜倾向一边用力够去。这番举动十分危险,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禁捏了把冷汗,当下也不敢出声,惟恐惊着她子。那女子却不害怕,衣随风动,便如云中仙子一般。

        秋千下的宫女却担心她们的主子:“主子,您千万站稳了。”一会又叫:“主子,您快下来罢。”

        终于,女子抓住了风筝,两名宫女连声欢叫,连皇帝不觉松了一口气。女子既得了风筝便不再使力,秋千慢慢荡着,渐渐停住。女子从秋千上下来将风筝递给宫女,一面笑道:“好热,今日就不玩了回去罢。”

        待她从秋千上一下来,皇帝就认出她便是在桃林中吹箫的女子,只是此处不适于说话,当下也不过去。

        因皇帝只在假山后藏了半身,几人并未看见她,一面说笑一面走远。

        这日晚内廷太监端盘子过来请旨,皇帝抬眼看上面未有涣月阁宫牌,不动声色伸手随意一扫,就见涣月阁的宫牌在最下面露了一角。皇帝唇角微微噙了丝笑意,沉吟片刻将涣月阁的宫牌翻了。

        夜与月相得益彰,花香随风入夜徐徐吹拂,一泓半轮钩月翘挂枝头,淡淡的清辉在深碧色夜空泅染开来,由明至暗消失在悠远的天际。偌大的宫殿在夜色中划出凌乱的线条,起伏之间依稀有灯火闪亮,夜刚至,人未眠。

        连日多事,难得云开月明,小玉儿暂时放下满腹心思,在院中闲坐吹箫。

        箫曲清雅,随风徐徐入耳,心里便生出洋洋的暖意。涣月阁宫人们听得如醉如痴,竟没人觉察门口进来几个内侍,直待被“涣月阁姜宝林接旨”的大声打断,才纷纷跪地上听内侍宣旨。

        待内侍宣完,晴椿面带笑容领着众人过来跪下给小玉儿道喜。小玉儿脸上无一丝异样,心却悬在半空里无处着落。虽知道有秋宁帮忙,侍寝伴驾是迟早的事情,但总不愿意去深想,好似不去想便可以一日日的拖延下去,等不得不面对时,才生出隐隐的畏惧与无奈。

        晴椿到底稳重些,很快镇定,张罗着命人准备汤水伺候沐浴。

        铜箍檀香木桶中温暖的汤水漾起轻微的涟漪,香气随着水雾氤氲袅袅升起,噙在发丝上凝成细微的珠子,变凉,掉下。

        小玉儿倏然感觉到肩上冰凉,这凉意使她悸动,不由自主缩缩肩头,昏昏然的脑子渐渐清晰,想起马上就要面对的事情心下禁不住阵阵发慌。怔忡半天伸手握住一片漂浮的花瓣,鲜红欲滴的色泽逼迫她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凝视手心触目的红。

        许久以来,她不敢直视这似血凝结成的红色,眼睛会因为刺疼而蒙上红雾,然后周围所有的景象都被染成红色,铺天盖地地压迫她,直至不能呼吸。此刻,眼中又升出水汽,趁还没有被疼痛催垮,她猛地将头埋下激起水花四溅,泪水混合在水中消失不见。

        冰脂扶她出浴,水月将事先备好的绯红色衣裳拿给她看。小玉儿知后宫体制,除皇后外其他后妃一律不得着正红,但这绯红颜色不伦不类竟象似嘲笑,嘲笑她如蹩脚的戏子,演出一场荒唐繁华的梦。

        见小玉儿皱眉,水月劝道:“好歹也是喜事,主子不能穿得太素净了。”凝霜先过来给她梳头,挽个朝云髻斜插几枝花钿,还待要将金雀点头珠钗别上,见小玉儿摇头只得作罢。

        才又拿宫粉细细地在她脸上抹匀,画眉点朱,收拾妥当后水月才伺候她更衣。上着一件云缎绯色裉袄配同色长裙,裙摆有几只穿花彩蝶翩跹飞舞,外罩了一件五彩桃红褂子,小玉儿脸色本来雪白,被这鲜艳的颜色衬着竟有了喜气,粉面如玉似娇含羞一般。

        晴椿在旁边瞧着欢喜,道:“主子原本就好看,这一打扮竟比平日更美了十分,定能得圣宠。”小玉儿含笑不语。

        门口已通报来接,众人跪地恭送。

        夜色沉静,墨色天际如幕布倾泻,上面凌乱洒着几颗星子闪烁着瑟瑟的光亮,与半玄钩月寂寞相望。几个内侍候着一顶小轿停在门口,轿前两盏琉璃灯映出昏黄的光晕,被风一吹微微摇曳,光线一明一暗看得人心都要被揪住。

        小玉儿低头坐进去,听得声“起”轿子轻颠,一路上只听见脚步踩在青石地上“沙沙”声音,宫道上寂静无人,枯燥的脚步声传进耳内格外响亮,似踩在心里,一下一下,擂鼓重捶般地捣着。

        轿子在勤和宫大殿后的西厢殿门口落下,几个宫女恭身施礼,将小玉儿迎进寝室床边坐下,又无声无息地退出去。寂静中小玉儿能听见自己喘息的声音,将手按在胸口上,许久才镇定下来。

        抬头环看,见室内宽大,设着几秉盘龙坐地烛台,明黄帐幔层层叠叠地低垂,桌几,香案等一一陈设其中,被灯火交错出明与暗的叠影,小玉儿稍一思忖便明白这西厢便是妃子侍寝之处,不敢再仔细打量又将头垂下端坐。

        屋内香炉不知点什么香,熏得人昏昏欲睡,小玉儿正强打精神突听门外“囔囔”脚步声由远而近,有宫人行礼请安。小玉儿忙起身跪地,所有的声音被被扩大,说话声,门扇轻启声,行走声,声声撞入耳中都入雷鸣一般。

        终于,一双麂皮软靴映前不动,小玉儿深深俯首请安,被一只手扶起仍不敢抬头,惴惴不安站定。

        小玉儿病后更加瘦弱,衣不胜体楚楚可怜,一落一起中有环佩叮当之音,竟似有风中凌波的仙韵。班羿犹豫片刻,伸手扶住她,小玉儿微微抬头,黑眸如深潭之水漾起点点光波,似惊似啧幽幽如水。班羿心下一动,生出几分怜惜的心意,不愿惊着她,便叫同坐在床沿边。

        小玉儿渐渐镇定,侧脸望向班羿,见他身着明黄长袍,腰间金络垂着一块玉佩,幞头束发发线清晰,微黑面孔,黑沉眸子烁烁有神正看着自己。突想起那日在桃林之事,脸上一红低头又偷偷用眼角一瞥。

        班羿见小玉儿偷看自己不由轻声一笑,道:“你倒是胆大,就不怕朕么?”

        小玉儿低头答:“臣妾怕皇上做什么?臣妾并无所求,因而无怖,皇上难道希望臣妾怕吗?”

        “人人都怕朕,有什么意思。有人不怕朕求之不得。”班羿突然心生感慨,见她微垂着头,绒绒细碎的毛发贴在肌肤上衬托出肤白胜雪吹弹可破,耳边泪形水晶坠子轻轻晃动,在空气中划出细微的弧线,说不出的动人。

        小玉儿强自镇定,可是细白的脖颈涌上大片的红色,暴露她的慌乱,班羿情难自禁,低头亲吻她。

        她耳间一痒,抬手欲推被他攥住便不再挣扎,任由他抱她在怀。

        良久,双唇离开,小玉儿喃喃道:“你可是我的良人?”班羿怔了一怔,也不答话将她紧紧抱住……帐幔徐徐垂地。

        室内小臂粗的红色巨烛燃得正旺,中间爆了烛花“哔啵”做响,又如何能遮掩明黄绫帐内呻吟呢喃,九盏金龙绕柱烛台盘内红烛直燃了半夜才熄。

        宫内规矩,后妃在勤和宫侍寝不得过夜,快到子时乔安在厢房外急得团团转圈,犹豫许久贴窗小声叫了几声“皇上”,里头无人应声。内廷文书房太监也在外面,眼巴巴地瞧着乔安,乔安没好气,吭哧憋半天,道:“就按平日的规矩记着吧,千万别传出去弄出事来。”

        朦胧间小玉儿被悉悉唆唆的声音惊醒,眯眼见班羿侧身穿中衣,小玉儿强撑身子问:“几时了?”倏然觉出自己未用尊语不免失悔,忙用手掩嘴。

        班羿回身看她羞红脸,心里一软,道“快卯时了。”见她欲起身伺候,又道:“你再睡一会子,朕叫人进来。”说完起身放下帏帐击掌叫人。

        小玉儿待班羿上朝走了,心里懊悔不已,她知道后妃在勤和宫从未有过夜的先例,忙自己起来穿了衣裳才叫人进来备水梳洗,收拾整齐后仍旧乘小轿回涣月阁。

        此时天色未亮且更黑暗,一行人逶迤而去,惊起不知名的鸟雀冷丁子从树上“唿哧哧”飞起,刺声鸣叫掠过,更显空旷寂寥。

        小玉儿悄悄掀起轿帘观望,深色宫墙高低起伏如巨龙般盘旋回绕,莫大皇宫此刻空旷肃穆只为一个人庄严布列,那人可是自己的良人,会吗?

        依例后妃初次侍寝后要去皇后处听候训诫,小玉儿回涣月阁吩咐水月伺候换了一身藕色衣裳,将头发抿得一丝不乱,不着脂粉便去了凤仪宫。

        小玉儿去的早,凤仪宫似在沉睡中十分寂静,只有几个宫女守在正殿门口,看见她也不理会。晨风清凉,小玉儿急匆匆赶来出了一身虚汗,此刻站在廊下被风一吹便觉阵阵发冷。水月见她冻得唇色发青,就要叫随行的小宫女回去取件披风,被小玉儿小声止住:“这里岂是能胡乱走动的地方?且安生些罢。”只得作罢。

        皇后跟前伺候的沉香从正殿出来看见小玉儿,微微一怔,过来施礼道:“玉主子,要不您先进殿等着?”

        小玉儿连忙侧身避开,含笑道:“多谢姑姑,不必了,就这里便好。姑姑辛苦,皇后娘娘夜里可睡的塌实?”

        “皇后娘娘眠浅,早早便醒了,这会子正在寝室梳洗。”

        小玉儿笑着还待要说,就听见院中有人说话,别脸一看,原来的丽妃和许筝儿到了,凤仪宫宫女们正赶着行礼。又见许筝儿冷冷地看过来,与她刚一对视便马上扭头。

        小玉儿涌起的笑意未尽凝固住,心下一沉,朝沉香略点点头,下了云廊朝她们走过去:“给娘娘请安。”

        丽妃似笑未笑看着她:“妹妹来的好早。”

        小玉儿脸一红,强装出不在意,陪笑道:“妹妹不敢落于人后,因此早早来了。”

        丽妃见她神态恭顺,倒不好在说什么。许筝儿沉不住气,面露讥诮,冷言冷语道:“怕是昨夜没睡罢?”

        小玉儿听她口没遮拦,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尴尬地低下头。

        许筝儿见小玉儿不说话自以为得意,还待再说几句,被丽妃狠狠瞪了一眼,讪讪地住了嘴。这会工夫,王昭仪,秦昭仪等人都到了,寒暄见礼,众人簇拥着丽妃一起进殿。

        小玉儿在凤仪宫正殿跪下静听皇后训诫,承训后行三跪九磕之礼。众妃有含酸拈醋的,刻意想挑出短处,只是见她神情内敛进退有度,与人说话也言辞恭顺并无得意之色,倒奈何她不得。皇后连日失眠精神不大好,与众人说了几句话便乏了,丽妃率众告退,小玉儿顺顺当当走完过场回了涣月阁方松一口气。

        班羿自诏幸小玉儿倒放不下,开始还宣召在勤和宫,后见她性子和顺腼腆,倒恐委屈了她,索性隔三岔五地亲往涣月阁去。班羿与小玉儿相处愈久,愈觉她聪慧淡泊,又兼说话从容应对得体,言行举止皆在众妃之上,且并不因宠生骄,因此便越发地怜惜她。小玉儿自此竟得了圣宠,一时间风光无两,后宫无人堪比。

        宫内原本势力,如今姜宝林得宠,无不趋炎附势。不仅秦昭仪,李修容和其余几位宝林时来拜访,就连丽妃见她也比从前客气许多。更不用说那些素来有眼色的内廷管事,这些人平日里攀高踩地的,这会子全变了脸赶着巴结,一群人张罗着搬来些奇珍异草,又将后边的小花园布置的花团锦簇换了景象,涣月阁一改昔日冷清,煞是热闹。

        小玉儿此番承恩更比之前更多了几分谨慎,言不多一语行不多一步,见到宫中诸妃越发地恭顺谦和。许筝儿因嫉妒她在丽妃前几次撩拨,无奈抓不了小玉儿的错处,也只得作罢。

        小玉儿心里无时无刻惦记着归雁,几回欲开口向管事太监要她,但思忖着这些管事太监们都看丽妃眼色行事,与他们开口倒不如不说。

        现下人人都道她得了圣宠,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并不如此,自古君恩难测,短短相处,她不敢奢望皇帝待她有什么特别之处,更不敢逞宠生骄。可旁人不会这样想,尤其的丽妃,她贸然去要归雁,惹恼了丽妃就更无转圜余地了。小玉儿思来想起拿不定主意,只得暂且放下,另等时机。

        这日午膳后班羿去涣月阁,因皇帝从未白天过来,小玉儿乍听通报唬了一跳,迎他进殿,敛衽施礼:“给皇上请安。”一面暗暗打量他的脸色。

        班羿笑扶她起身:“今日没什么事,下午不用见朝里的大臣,朕便想着索性在这里午睡,教他们把折子也带过来了。”

        小玉儿见乔安和小德子果然抱着几叠折子,便含笑道:“皇上睡起来再批折子吗?”

        “是,朕下午不回勤和宫了,晚膳也在这里用。”

        小玉儿忙叫晴椿帮乔安小德子将折子放在案上,又陪班羿去后面寝室午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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