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冢中宴（1）

手扶着门框，暗淡的房屋中，是朽木伴着尘埃冷涩的气息。

        喊了一声却无人应答，可明明大门敞开，那些孩子也应该不会离开这里，思及此，艾妲脱下鞋靴，小心翼翼地往里屋走去。

        果不其然，长桌边伫着道人影，褐黄皮肤、棕褐头发，一切似是拢于暗中化为整体，她叫了声乔舒，后者随之回身。

        “小艾？”

        艾妲直至摸到长桌的边角，才松了口气。

        而同一时刻，位于皇城，列柱环绕深处。

        “四天后？”听闻演习再度推迟，布伦达心不甚解地疑惑道，“为什么？”

        “边际区域魔兽暴起，虽雷蛰雷伊领兵前去清剿，但至少需要几天时间。”

        “之前听姐姐说他们寻到了那些魔兽的巢穴，也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全部灭清，现在狂乱的数量难道还有这么多？”

        偌大的前殿，唯有二人的声音回荡不息，雷霆垂眼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精制额盔下眉目隐晦不明，“不是数量问题。”

        闻此，布伦达目色一滞，赫然回想起前两天那只无法敌过的异兽。

        “力量增至数倍，不亚于人的智力、判断力，以及狡猾，毁在它们手里的士兵已有二十多名，短时间内如此转变，这等物种的异变极有可能是人为干涉。”

        布伦达捏紧了指掌，不知为何，手心直溢冷汗。

        “类人形魔兽，是雷王星乃至整个世界……”

        从未存在的物种。

        冷风倒灌，原是玻璃窗破了一块。

        啪嗒，幽暗的房间登时闪起弱嫩光芒，虽不足看清细致，但勉强能认出轮廓也算够用。

        “什么？你们要离开这里了吗？”艾妲将书塞得满当的袋子放到桌上。

        “是的，父亲工作原因。”乔舒朝其递过水杯，后者犹豫了片刻，于是接过。

        怪不得突然感觉空荡荡的，那这样正好，道别的时候也不会有太多愧疚，望着水面倒映的自己，心里的确是不舍。

        ——【】——

        瞳孔瞪大，她立即抬起头寻声望向前方，仍是空无一物的灰暗。

        “乔辛他们……”这时才晓得空虚的原因，艾妲认为是幻听，抬起头正要询问乔舒。

        没有人。

        她愣了几秒，回过神时反被吓得颤了颤，手中不由得一紧，却发现掌中空无一物。

        刚刚水杯呢？

        方才的对话，那杯递来的水，像是场虚幻，一切消散得干干净净，只余下这孱弱橙黄支撑的屋子。

        艾妲只觉得一阵眩晕，她深刻地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

        又是那个声音，可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

        心中异样蠢动的怪异，促使她应声抬脚行至各个房间，里头空得仅剩四面墙壁与地板。

        鼻间窜过，类似血的气味她最近似乎闻过几次，艾妲皱眉抬手扇了扇，却发现越靠近厨房，那味道就越浓郁。

        究竟是在哪个地方还闻过呢？她抱着这样的疑虑来至厨间，可移目看去与以往并无二致。

        咚，脚底踏过，发出了明显异于其他地块的声响，艾妲奇怪地来回踏了几步，定睛一看，发现了格外明显的缝隙。

        她半蹲下身，抬指往空隙抠去，稍一用力便能感觉到摩搓的吱嘎声响。

        ——【】——

        下面有什么东西，要下去看看吗？这样的念头刚一闪过，艾妲却立即松了手，因为那股的味道忽然变得格外浓重，熏得令人浑身发抖。

        ——【】——

        再度听到这个声音，艾妲本能地感到危险，乔舒他们的踪迹已不足以让她克服这些继续探寻下去。

        可已经晚了。

        她简直是不受控制地，十指赫然掰住缝隙，将那一大面地块直直掀起，这样的重量竟比意想得要轻很多。

        我在干什么？

        当看到那向下沿往黑暗的阶梯，以为是气味作恶，艾妲捏住了鼻子，急于离开这里。

        可身体却骤然麻木，她双眼一黑，手臂下意识地抓往虚空，直直坠下。

        “啊？！”

        如同没入黑沼，那股拂荡的恶心，逐渐变得诡异，它爬上腿、攀至身、抚上胸膛以及喉间，像是要将自己拢入它的全部，颤栗从脚至头不安地抖动。

        爬起的身体先比意识更快判断奔回入口，却发现那里纹丝不动，已然是没了出路。

        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切变化得太快，心中的危机感逼迫她赶紧接受现实。

        涔涔汗珠划下，艾妲拍了拍麻掉的脸颊，冷眼退后几步，准备使出全身力气踹破这道阻板，而就在这时，身后忽有光芒骤闪。

        她怔然回过头。

        乌黑的云，在上方悬横的数条绳索上，在两旁积水池里，笼绕着一堆不知盛满了何物的瓶瓶罐罐，唯有一坨绵软，闪耀着漆黑异样色泽。

        ［就叫……］

        什么声音！

        像只受惊的小兔，她警觉地往坚实的墙壁退去，湿掉的后衫紧贴石壁，望着前方极速变化的光景，胸膛随之是失序的起伏。

        ［就叫，乔辛］

        怎么？！

        感受不到四肢，她没法转头，也没法移开目光地直视前方那朦胧的场景，这简直就像是在逼迫她观赏一出不知何谓的影片。

        模糊逐渐转清，混沌画面化为了此地的两人，即使是现在不明所以、惊惧恐慌的艾妲也能认出。

        那群孩子的父亲，和一个孩童……还有怀中的婴儿？

        ［听好了乔舒，作为我的孩子、我的成果、我的梦想、我的心血……］

        血色弥漫的脸颊漾起微笑，男人粗粝的手覆上，在这肉糜遍地，腥沫横飞的暗室，喃喃的低语如神音，来回荡于胸腔，年幼的孩童，棕褐发丝下的目光，异样专注地定格在他父亲的面孔上。

        ［助我立于巅峰，成为我最亲爱的家人。］

        男孩咧嘴笑着，那是一副最无知、最天真的面容。

        ［好～］

        时光如梭，而在艾妲眼前也不过是眨眼时间。

        ［爸爸！］

        他牵着一个吮手的黑发孩子，兴冲冲地领至男人面前。

        ［这可以当我的弟弟吗？］

        ［乔舒，你需要他吗？］

        男人抚摸着他的头发，后者十分肯定地说道。

        ［我需要！］

        男人拉过那个黑发的男孩，混浊若烟熏过的眼珠子，盯上那双黑色眼眸，再从头往下视线顺去，定格于那双裸露的脚丫。

        ［爸爸！］

        他将牵着的孩子，期待地领至男人身前。

        男人拉过那个金发的女孩，干涸血丝遍布的眼珠子，盯上那双绿色眼眸，再从头往下视线顺去，定格于那对冒有冻疮的手。

        他牵来的孩子们。

        被他，摸着头颅、盯着眼珠、揉着臂膀、敲着胸膛、捏着耳朵、揪着鼻子——

        ［爸爸。］

        ［你需要他／她吗？］

        ［需要。］

        男人指着那坨异物，戾气嘶嘶于喉咙里传出，青筋暴起纵横，压抑着怒气。

        ［这是什么？］

        ［这是……］

        艾妲迷蒙地顺着指头，呆怔朝下看向自己的身体。

        是蠕动的粉红色，是巨大的肉虫，粘稠、湿黏、腥膻，仿佛是锅里熬煮糜烂中沸腾的气泡，叽里咕噜叫个不听，而她却能听出，“爸”“哥”这两个词。

        ［我的，弟弟妹妹。］

        巴掌声在这压抑的阴暗中格外响亮，颗颗乳白夹着血红从口腔中溅出，拳头如雨般落在他的身体，沉闷撞击像是敲打人皮制鼓。

        ［我要的是有用的你们！！！］

        男孩静静地躺在地上，目光直盯着家人的□□堆成的腐烂怪物。

        ［不是废物！不是肉泥！更不是垃圾！！！］

        任由疯狂踢打、痛楚翻涌成海，男孩望向艾妲的目光如镜，那是看着死物的眼神。

        自己忽然变成了怪物，明明应该害怕，或是吓晕，可是她就这样，发愣地看着眼前的暴力凄惨，听着身上肉汁不断滴落的声音。

        场景仍旧飞速变化。

        她脑袋空空地望着，那群人由少变多、再变少、再变多，自己的身体也从原状化成异物，不断不断地来回循环，似是永不终止。

        直至。

        熟悉的身影浮现，冰冷地面上排着熟睡的孩子，各异的睡姿像在往常月夜里安然入眠。

        乔角、乔言……艾妲一个一个默念着他们的名字。

        乔舒，眼前的少年，终于变成了现在她所熟知的身姿。

        是光线的问题吗？还是飘散着腥臭蒸气的原因？常年温煦的面容，这时却是黯淡冰冷，

        昏暗光线落于锐利，寒光熠熠，透过刀面艾妲能看到自己仍旧一坨恶心的模样。

        下一秒，鲜红喷溅，视野里的银白没入躯体，滔滔血流涌出，每一张安然入睡的面颊下，皮肉似锦缎散开，殷红狰狞地流泻。

        这一幕直直击往灵魂，麻木的深处赫然翻天覆地，一口猛气冲破胸膛的堵塞。

        “？！”(乔舒你在干什么？！)

        声音依然如酱汁稠粥中翻腾的鼓泡，艾妲惊愕地大喊着，仍是不能动不能躲，硬生生地眼观一切。

        “！”（住手啊！）

        血迹似繁星遍布的脸抬起，棕褐的眼眸仍是淡如湖面，他看着对面那静静摊着的异物，唇翕动着。

        那些笑脸、那些稚嫩，这时却是屠宰后的兽禽，少年对着她，一手捞起了颓散的器官，血色斑驳中轻轻笑道。

        ［这样可以了吗？］

        崩裂，周围似玻璃飞溅四碎，这场恍若地狱的幻境终于烟消云散。

        艾妲跌往地面，瞳孔无措颤动，而这时她才终于看清，那些弥漫四处的不是乌云。

        那是组织碎块，肉骨烂糜。

        所有相关记忆，全部惨不忍睹，如恶臭血水死死地灌入艾妲的脑海，体内似乎在破裂，某些东西正逐渐被腐烂吞噬。

        她抱头野兽般地来回翻滚，不知何谓的异痛胜过觉醒的痛楚，在生死间徘徊，凄厉尖叫穿透四肢骸骨。

        此刻。

        心脏紧缩，布伦达捂着胸膛皱起眉头。

        “我妹妹呢？”

        当时回去瞧见空荡的房间后，赶至乔家门前的布伦达淡淡地望了眼面前的少年，口中虽是询问，但跃至屋内的目光直搜人影。

        最后，定格于长桌上露出书角的布袋。

        “小艾？”

        乔舒疑惑道。

        “她没来这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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