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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立于悬崖


  
烟火气重新在这半边变成废墟的房屋里面燃起,夜色将炊烟给湮没了去,湮没不去一碗热乎乎的食物。
霍青鱼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和着,灶膛里亮堂着,案板上还特地为她备了点肉,在滚烫的热水烧开的时候,面条落下的时候,那纯粹的香气就连玄机都闻得到了。
她饿吗?
其实是不饿的,械人怎么会饿呢!
只不过,它们模拟了人类各种各样的感受,其中也包括“饿”这一项。所以……当玄机看着霍青鱼下面的时候,也是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从不荒山出来的时候,玄机满心荒凉。但在这一刻,这满心的荒凉却被这烟火气给塞满。
玄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要来找霍青鱼,但从他带着自己回去,帮自己将毁坏的村庄重新修好,玄机心里对他的第一感觉就是,他是个好人。
一个好人,终归要和山上那些土匪是不同的吧!
不知不觉,玄机有些浑然,隔着澡堂散发出来的热气恍恍惚惚,玄机有些不尽真实的感觉,她坐在厨房外,将手拄在下巴处。
“霍青鱼,我回不去了。”
霍青鱼抬起头来,一脸的疑惑,“你说什么?”
玄机收回手,忽然有些不知道如何说道,斟酌了措辞之后,才开口,“我不回山寨了。”那里的人,都很危险。
霍青鱼没反应过来,但旋即却笑了起来,“我以为多大的事。”看她那么严肃的模样,霍青鱼还以为又发生什么天大的事了。
“不想回山寨,就在这里住下,回头我将这房子重新休整好,我再将我娘找回来……”霍青鱼说到此处一顿,想起他娘对玄机的成见。
但是,母亲恨的是宣姬,造成她那样的也是宣姬,和玄机无关,所以,霍青鱼相信母亲一定能接受的。
拂开这些不开心的,霍青鱼只觉得,在历经上一场生死之后,他特别感谢现在的平淡,能永远这样为她煮上一碗面,是最大满足了。
霍青鱼一边熟悉地捞着面,将肉沫淋上,香喷喷的一碗,一边对玄机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照顾好,一定会的。”
再也不会发生像上次那样的事了。
他将那碗面端到前面的桌子上,过来拉起玄机的手,带着她坐下。
霍青鱼拉着自己,那种肌肤的触碰是陌生的,但却不抗拒,玄机坐在桌子前面,一只手拿起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面,却没有急着入口。
低垂着头,感受香气扑鼻。
在沉默之间,玄机轻轻地启阖着唇齿,声音清淡,“我杀人了。”
霍青鱼安静了下去。
玄机没有等到霍青鱼的回复,她像是个做错事的小孩,惴惴地抬起头来,想看看他是否也在责备自己,是否也像不荒山山上那些人一样,开始戒备自己了?
然而,霍青鱼先是震惊住了,片刻之后才在这震惊之下回过神来。
“你杀了谁?”
玄机也不知道,但将自己失去控制的事情说了之后,她见到霍青鱼的神色更沉了几分下去,没有说话。
玄机将目光挪开,也再没有说话,只继续不断地用筷子搅拌着眼前这碗面。
面香是香,但终究……那是人类吃的东西。
霍青鱼也震惊了,人类会惧怕比自己强大的东西,特别是惧怕比自己有杀伤性,还不受控制的东西。
他以为自己只是像上次那样,只是打打架,去村庄里捣乱一下而已吧!但从没想到,她居然还会杀人。
他应当是,会害怕自己的吧!
正当玄机胡思乱想之际,一只温热的手覆上了她胡乱搅弄筷子的手,带着一丝柔韧的包容,“再搅下去,面可就不能吃了。”
玄机错愕,抬头看向霍青鱼。
“你不怕我?”
“怕你作甚?从见你第一眼开始,你便是如此。”霍青鱼轻笑了一句,但是这笑容却是逐渐淡了下去,霍青鱼的脸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只是以前的你,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懂得压制。现在你生病了,等到你病好了,你就能找回曾经真正的自己。”霍青鱼说着,顿了一下。
接下来的话带着责备,但是,他怎么忍心责备她呢?她好不容易才从生死边缘走过一遭来,即便天塌下来,也得他去替她撑着。
霍青鱼沉默了许久,才继续说:“是我不够强大,无法真正地保护你,你才变成现在这样,你犯了错,就是我犯的错,死去的弟兄,如身后还有其他家人,我帮你安顿好。只是玄机……”
他两只手覆上去,重重地握住了她的。
“械人效仿的是人,于你们而言,你就是人,不再是冰冷无情的机器。是人,就得有善恶,得明白是非,什么事能做,什么不能做,你该清楚。
人也有欲望,也有阴暗的一面,但我们和冰冷的机器不同的一点,就是我们会懂的压制自己的恶,所以,你既然是个人,也该学会真正控制好自己。”
霍青鱼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玄机一直沉默着。
也不知道能不能听得懂,但今日心中总是带着一根刺,扎在心里甚至还流出血的刺。在这之前,玄机总觉得自己如小小说的那样,她是一片空白,自然凭着自己的喜好作事。
但直到现在才知道,不是这样的,做错了事,心里会难受,会谴责,也会害怕……甚至,她害怕葫芦他们过来将自己拆毁了。
所以,她连夜逃下不荒山,来找霍青鱼了。
沉默了许久,玄机也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忏悔,还是痛哭流涕?这似乎都显得她很矫情,她决定了,明日偷偷再上山一次,去向死去的弟兄妻小家人负荆请罪。他们要打要杀都随他们,这样玄机才能原谅自己。
怎么想着,玄机用筷子夹起了面条,送如口中,那满满的肉香顿时溢满整个口中。她细嚼着,很慢很慢,而后慢慢地抬头,看向霍青鱼。
“我下次再失控,你把我绑起来,好不好?”玄机小心翼翼地开口,带着一种恳求的语气,像是个决心改过的小孩。
霍青鱼闻言,忽然失笑,他朝玄机伸出手去。
玄机下意识地一躲。
霍青鱼也不介意,她现在不记得自己,戒备很正常。于是,霍青鱼便伸出手将她一拉,凑近了过来,用手将她沾在唇角的一抹汤渍擦去。然后说:“我怎么会将你绑起来,我好不容易才将你重新找回来,怎么舍得!!我会想办法把你治好的,一定!”他这是对玄机说的,也是为自己说的。
每次回想当时的情景,霍青鱼都忍不住会在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梦里玄机散发落入水中,最后在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而霍青鱼在自己的梦里,最后没有跳下水里去寻她,就这么放手了。
每每醒来的时候,霍青鱼都难以自制地心头狂跳,带着痛楚地跳动,他害怕自己那天真的一念之差,就真彻底失去玄机了。
往后的这些时光,霍青鱼都觉得不尽真实,像立于悬崖边上一样,必须时刻小心翼翼,才能够真实地、彻底地抓住他的玄机。
而现在,霍青鱼必须做的,是让玄机彻底地把控好自己,才不至于从悬崖上跌落下去,粉身碎骨。这是接下来最的为重要的一件事,他想……寇占星应该知道怎么解决。
看到玄机听了自己的话,松了一口气的模样,霍青鱼心里也是暖暖的,能这样在她身边,是多么好的一种感觉啊!
看着她一开始怯怯地吃着那碗面,一路风霜从不荒山上下来,她对谁都抱有着戒备,到现在开始放开这戒备,浑然忘我地埋头吃着面。
那热乎的感觉,以及拖延了时间开始口感变得差劲了的面,在此刻想玄机的心里,是带着某种满足。
她深知自己是械人,从醒来那一刻这种认知就刻在骨子里。但是,械人那种模拟人类的五感,也是模拟到了极致。
现在的玄机,久旱逢甘露,饿了好久遇到一碗热乎的吃食,哪里还在乎口感,甚至在以后的某天回想起来,这都会是她曾经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吃着吃着,玄机感觉到了有一只手轻抚上了自己的头,摸着自己的发,吓得玄机忽然一起身,汤水溅了满桌,她满眼戒备和冷意,看着这只手的主人。
霍青鱼也愣住了,一只手伸在那里不知该如何自处,“我,我没有恶意。”他也没有想到,会吓到她。
玄机看着霍青鱼的尴尬,自己也不知如何应对,在她的数据记忆里,似乎遗忘了这种男女之间的情愫往来,但看着霍青鱼现在的动作,玄机只觉得自己心跳得特别紧。
“我,我……”玄机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只站起来,慌张则又警戒地朝后退,快速地退出这间屋子。
霍青鱼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就这么沉不住起,刚才孟浪,定然是吓到她了。他也赶紧追出去,却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
玄机出来寻找寻找自己的武器。
取鳞这兵器趁手,似乎是为她亲手打量的,更何况,她握着这兵器的时候,能够感受到这杆寒枪的回应。
这该是属于她的东西,玄机心想,所以下山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带上了。
看到玄机没有忙着离开,霍青鱼也暂时松了一口气,而后看她在找自己的兵器,便有有些担心。
“玄机,你怎么了?”
玄机回过头来,微微举了一下取鳞,算是回应。只是此刻看上去,她又回复了初初苏醒的时候那般冷漠的神情,与霍青鱼无形中似乎又拉开了距离,不再像上一刻那样破开心防。
霍青鱼指了指外面,“天这么黑了,不要乱跑了,夜晚风沙大,还有沙狼出没,很危险。”他用村子里从小到大骗小孩的话哄她留下。
虽然,他后来知道了沙狼是什么,也已经全数覆灭在红崖里了,但玄机孤身一人四处乱蹿,终究是不好的。
玄机仍旧将目光放在霍青鱼身上,似乎在斟酌,到了最后她默默颔首。
她也不知道,从不荒山上下来,那些说着平时披肝沥胆的弟兄们要拆卸了她,霍青鱼呢?是否和他们一样?
玄机心里没有答案,但心里有某个自然的牵引,让她答应了下来,下意识地告诉自己,霍青鱼信得过的。
霍青鱼将她带回自己的屋子里去,给她安顿了下来,自己则出去打水进来,她一夜奔波应当也是需要洗漱一下。
“让你久等了,夜色冰凉,我将水烧了一下……”当霍青鱼将烧热了水端进来的时候,话说道一半的时候戛然而止。
他见到玄机坐在床沿边上,靠着身后的墙面,双手环胸将取鳞抱在其间,已经累极了,闭着眼睛拥枪而眠。
屋里微火,将她此刻紧闭着双眼的容颜衬映得柔和了几分,狭长的眉眼在此刻也没了刚才的疏离与戒备,就像个玩累的孩童,就地而眠,也不顾自己一身泥沙邋遢。
玄机该当是风华正茂,无论去到哪里都是意气风发的啊,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模样,睡觉的时候都不敢躺平了,抱着物器才能入眠。
玄机,不该是这样的玄机!
一个酸楚从心里蹿升了起来,霍青鱼有些难以自抑心里的这抹悲伤,他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的情绪外露。
在不荒山上的兄弟们不可信的时候,她肯来找自己,霍青鱼已经很开心了。
但有了刚才玄机的戒备,霍青鱼还是小心为上,放轻了声音走过去,对她说:“玄机,你怎么这样睡呢?”
玄机猛地一下睁眼,眼神犀利,但看到是霍青鱼的时候,才稍微柔和了下来。但想到霍青鱼的问话,玄机有些不好意思,说:“哦,我,我是怕自己再度失控,所以我不敢松懈。”
霍青鱼心里微微泛起一层酸,他拧了毛巾过来,帮她将脸上,手上擦拭了一边。温热的感觉敷上她的戒备,有一种天然的松懈感觉窜遍全身。
意识到自己有所松懈,玄机又将拳头一紧。
霍青鱼握住了她的拳头,慢慢让她将手掌松开,他告诉玄机,“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你也不需要这么戒备自己,我今晚不睡,就在你旁边守着,你万一失控还有我呢!”
他要解开取鳞,却发现玄机还握着,不肯松手。
霍青鱼弯起眉眼,冲她一笑,“玄机,相信我。”说着的时候,他感受到玄机的掌心稍微一松,他将取鳞拿开。
自己则在边上打了个地铺,灭灯的时候看到玄机躺在那里,还抬着手在看,空空的,连武器都不在身边。
霍青鱼告诉她,“如果,你觉得没有取鳞在身边睡不着的话,就握着的手吧!”
接着,他收到了玄机嫌弃的目光。
霍青鱼见她虽然嫌弃,但却没有推却,于是厚着脸皮将手伸上去,“以前,这双手曾为你鞍前马后,牵马擎苍,你忘啦?!”
在玄机努力地回想他这句话的时候,霍青鱼已经拿起了玄机的手,握住了自己的。在玄机还没来得及开口的时候,霍青鱼豁然转过身去将烛火吹灭。
屋子一下子变得全黑了。
玄机蓦然将手一紧,却抓住了他厚实又温暖的手。
漆黑一片,能够给人无尽的空洞恐惧,但有的时候也能够给人无尽的安全感,诚如此刻,她看不到霍青鱼的脸,却能够真真实实地握住他的手。
他就在身侧。
玄机安然地躺了下去。
黑暗中,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唯有两只手紧紧地牵系着,虽然看不见,但能够感受得到。这种从掌心传达到心里的感觉,让玄机所有的戒备与疲惫全部击溃。
这是玄机从醒来之后,第一次如此身心放松下来。
许久之后,在漆黑中只听到霍青鱼一句话,“玄机,你睡了吗?”
玄机没有应答。
但她感觉到自己紧握着的那只手在慢慢地抽离,而后,她感觉到黑暗中一抹威压在慢慢地逼近自己。
他想做什么?
玄机暗中拧眉,开始在盘算着取鳞不在手上,如果等下动手起来的话,该以什么样的姿势起身最有胜算。
就在玄机不断地复盘着动手的各种场景时,却听到霍青鱼开口了。
“玄机,我好想亲亲你啊!”
亲?她……
玄机感觉到自己脑子有那么一下的当机,随即又恢复运转。
漆黑中玄机看不见霍青鱼的面容,但却一下子能够想起他那薄逸的双唇,这个男子,会在说话的时候习惯带着一抹轻佻的笑意,和眼角眉飞一同扬起的双唇的。
他想亲自己?
玄机下意识地抿了一下自己的唇,心跳也不知怎么地,莫名地飞涨,甚至她觉得自己脸颊都有些不自然的温度窜了上来。
这是械人的危险警报?
玄机还没周转开来的时候,却感觉到霍青鱼往下压低了身量,慢慢地,他将唇给压了下来。
靠近了,又靠近了……
只剩一点点距离了。
打,还是不打?玄机大脑在飞快地运转着!
快堵上来了。
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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