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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戍守皇陵


  
月色还差一圈,就盈了。
此际泠泠月色如水,带着烟波照落在崖底的寒潭水面上,偶有风吹过,波光便似鱼鳞般拂动,撩拨周围一片寂静。
可饶是如此,祭祀台下仍旧是无人敢上前去。
不荒山的弟兄们分成两拨进行,一拨回山寨休养,负责白天戍守,一拨负责守夜。
此刻,悬崖山道两旁偶尔能见山匪带刀巡逻的身影,照着篝火苗头往上窜,时不时有人哈了一口气,有些发憷地望了下边寒潭一眼。
“二当家,下面这大玩意,到底是什么时候有的?一直没见过。”
“你没见过,老子就见过?”二当家浇了一口酒,啐了一口晦气出来,“他娘的,鬼知道这祭祀台底下还藏着这么个怪物,没出来吃人就谢天谢地了。”
白花花这会被遣回寨子里去,曹猛虽说人粗糙了些,但玄机的心还是有的。他浇了一口酒之后,侧目过去看到玄机孤身一人在距离悬崖道最近的位置守着的时候,一个人孤孤单单怪可怜的。
曹猛摇了摇自己手里的酒,有些不舍,但终究是站了起来,朝玄机走去。
给大当家送温暖。
玄机守在悬崖出口的山道上。
山道在身后,弯曲又斜长向上,她如同当关一勇,将取鳞放在身侧,自身则靠着山石半坐姿态,目光始终盯着祭祀台下,没有移过。
许是过于专注,连曹猛拿着酒过来玄机都没察觉到。
曹猛将酒从她头上递过,在她眼前时玄机吓了一跳,一个反手擒住曹猛便要将他过肩摔。
幸而是曹猛嗓门大,“机姐,是我,老二……”这才免于一摔。
玄机松开了手,“是你啊!”她自己想要来这里守龙脉出现,自然也没必要让兄弟们犯太大的凶险,他们只要守住上面就行了,不必下来冒险。
曹猛捏了捏自己被玄机抓疼的手,暗道械人的力道真不是盖的,然后在她身侧蹲下,“大当家在这里做什么?”
这下面有大黑蛇,远离些的好。
“本想下去探探,但……”玄机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眉心处一皱,带着一层忧虑,“出了点意外。”
玄机一边说道,一边伸出手用食指与中指并拢,探了探自己的脖颈处,从指间肌肤处传来的温度,已然开始高于平时。
这具身体,温度开始在明显升高,如云仆所说的那样,等到哪天体内的骨架承受不住那温度,就……溶了吧?
从云仆离开之后!不,正确来说,从上次红崖倾塌之后,她便开始察觉到了,自己体内机械运行的程度开始出现异常。
宣姬留给自己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意识到这一点,玄机今夜本来还是想再下去探探那条大蛇的,但是这夜冷之下,她体内的温度开始升高,于是也暂时止步在这里。
反倒是霍青鱼一个人下去,帮她查探。
曹猛不知道这些,拎着的酒壶朝玄机挪了过去,“夜冷,大当家来一口。”
玄机正等得心焦,霍青鱼下祭祀台查探,这会隐入了夜色中也看不见身影,玄机正在犹豫要不要下去接应。
但此刻霍青鱼也没发出危险信号,玄机垂眸看了一眼那酒壶子,信手接过去。拔开酒塞仰头闷了一大口,有酒渍从嘴角边往脖颈处流下。
酒渍蜿蜒而下的时候,那水珠蜿蜒过处,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冒着白色热气的痕迹,那是受到了她体内散发出来的热气蒸腾,蒸发了的现象。
曹猛怀疑自己看错了,瞠大了双眼看着玄机,“机姐,你冒烟了。”说着,他也没多少顾虑,伸出手就去触碰她的下颚处,却被她高发的温度给吓到了。
“机姐,你生病了?”曹猛吓了一大跳,这温度烫得曹猛直接将手给缩回了,“山上烧水杀猪拔毛也就这样了。”曹猛说着自觉这比喻似乎略显得不恰当,轻咳了一声,“那个,机姐你病重要不就回山寨,让探花帮你探探脉,他有两手岐黄的……”
“不用的。”玄机打断了曹猛的话,侧首反而过分平静的看着曹猛,“你忘了,我是械人。”她能够感受到寨子里兄弟对自己披肝沥胆。
因此,玄机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
反倒是曹猛,被玄机忽然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话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机姐,你别这么看着我,瘆得慌。”说罢,他自己猛喝了一口酒压压惊。
吞咽下去之后,曹猛又问:“可你怎么一直在烧,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找到龙脉,就不会有什么问题。”玄机盯着前面寒潭的深处。
她守在这里一天了,无数次地在回想云仆说的当年李瑶之进入龙脉的场景,究竟那个地方是怎么样的一个存在,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即便努力地想去回忆当年被实验封存前的场景,可到底她也只是实验的一部分,根本就不可能接触得到更多,龙眠究竟是什么样一个运转机制,至今也想不明白。
就是曹猛也想不明白,“老子也从小在这不荒山长大,从来只听说霍家人守陵,谁都没见过龙脉在哪里啊,平时鬼都见不到。”
说着,曹猛也陷入了沉思当中,努力的去回想不荒山里有关龙脉的传说。
玄机收回神绪,拉了拉曹猛的袖子。
曹猛一动,正想开口询问玄机怎么回事的时候,却见她难得地平和温柔一次。玄机将食指放在唇边,做出嘘声的动作。
她叮嘱曹猛,“我身体的事,你且帮我保密,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徒增烦恼。”
曹猛“哦”了一声,可又将下巴朝着寒潭那边的方向努了努。玄机顺着他的方向看去,见到霍青鱼已经从寒潭边上走来。
他的手上还沾着湿意,怕是下水探过一遍。
“这家伙还真不要命。”
曹猛正当犯嘀咕的时候,霍青鱼已经朝着这边过来,看到曹猛在的时候愣了一下,“你怎么过来了?”
“老子怕大当家被大蛇吃了不行?”
霍青鱼白了他一眼,而后朝着玄机说:“有发现。”
这句话一出,就连曹猛也来了精神,都朝着霍青鱼过去。
霍青鱼自己手上湿漉漉的,还从水里带了一些东西上来,他说:“这是我在前头浅水区域捞到的一些东西,看这模样,应该是黑蛇的鳞片。”
“鳞片算什么发现?”曹猛扬了一下手,一副我以为多大事的表情,“是蛇都有鳞。”
“这不是普通的鳞片。”霍青鱼没有理会曹猛,而是将自己带上来的那几块黑色鳞甲朝着地上铺开。
黑蛇的鳞甲泛着金属光芒,上头铺就一层幽幽的黑,每一片有巴掌大。鳞甲重叠攥在手里的时候不觉得,这会铺在地面上一目了然,不同之处也显而易见。
寻常鳞甲都呈纤长椭形,哪怕这条黑蛇身形巨大,也应当是不脱离它的特性范畴。
但是眼前霍青鱼打捞上来的鳞片,却不是这样,每一片都有自己不同的形状,有的如斗状,有的呈凹凸形,每片不一,歪歪斜斜地零落在跟前。
“这和普通的鳞片根本就不一样,这世上的任何一条蛇的鳞片,都绝不会是长这样。”霍青鱼说道。
这次,曹猛也没有抬杠,也是拨弄着那些鳞甲,啧啧道:“之前遇到的老虎什么的,都是真得不能再真了,骨骼关节都出过错啊!依我看,这条蛇肯定没造好,瑕疵品,残次品。”
“这是零件。”玄机静静地看着那些鳞甲,兀自开口。
“零件?”曹猛不解。
霍青鱼拧着眉,“这条蛇也是机械所造,身体关节每一处都是零件不差,可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鳞甲,宣姬造物,不是讲究类极吗?”
对呀,宣姬造物,都是仿真得不能再真了,怎么现在就出了一条不对等的东西出来。
宣姬这是什么意思?
玄机看着那些鳞甲,陷入了沉默当中。她拿起一块在手间端倪着,手腕转动的时候,鳞甲也转了个向,上面是许多棱形镜面结合拼凑呈现出来的一片甲片。
转动的时候,映着天上的月色,甚至还有玄机自己的光影打在其上,绝色潋滟,带着某种独特的光,那抹光照在玄机的瞳孔中,隐约有着同样的冷肃。
看着看着,玄机原本皱着的眉头,更缩紧了几分,忽然“啧”的一声,“这玩意,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什么玩意?”曹猛凑上前来看,顺手也多摸索了几块上手,“没见过在哪有这玩意啊!”
这么大条蛇还是第一次见,哪里有见过?
霍青鱼没有说话,目光停留在那鳞甲上面,陷入了沉思当中,想不出个所以然之后,抬眸看着玄机,也不催促,只等着她下话。
玄机反复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不敢太笃定,“这东西,是不是在寇占星的天官下册里,有记载过?”
之前收缴了寇占星的两册天官册卷的时候,玄机顺手将他那两本册子都翻了一遍。
上半册还好说,全部都是记载了械人的骨骼关节以及零件制作,除了寇天官自己见到过的,甚至还加了许多他自己的心得体会进去。
由此可见,离开不荒山这些年,寇天官其实一直在研究械人。
而下册,零星方位,寇天官似乎意有所指,在画一个方位,一张地图。但似乎连画者自己都难以确定方位在哪里,所以稀稀拉拉的,寻常人无法理解。
然而,就在那些稀稀拉拉的画册里面,玄机是有见到过像这样形态各不相同的零件组合,形成了一个形态八卦的方阵……
玄机当时以为,那仅仅只是一个方阵。
但是现在,从霍青鱼捞起来的这些鳞甲看来……玄机下意识地从曹猛手里拿取鳞甲,一片片地拼凑起来。
数量有限,暂时还拼凑不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是,从这些零星配置,甚至有一两块合则严丝无缝,分则如星子散落,这让玄机的神情不禁也更加深沉了下去。
有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油然而生。
“无论如何,必须找到寇占星。”
没有寇占星,可能他们永远摸不到龙脉的入口在哪里。
“可,可那家伙……不是被蛇给吃了吗?”曹猛听啊都玄机这话的时候,有些头皮发麻,暗戳戳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寒潭。
总不至于,下去找那大家伙吧?
玄机缄默了下去,目光一直盯着她在地上排列出来的那些零件,她轻轻的摇了摇头,“寇占星跟泥鳅似的,他定然不在这祭祀台附近了。曹猛,带上弟兄扩大范围去搜,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家伙给找出来。”
“那这里呢?”曹猛有些担忧地看着玄机。
玄机这会看脸色就不对劲,即便线条粗糙如曹猛,也开始担心起大当家了。
玄机看了霍青鱼一眼,让他放心,“我和青鱼在这里守着,有事我发信号,花花会带人从山上下来支援。”
曹猛一听,也没有什么大的问题,领了命转身离去。临走的时候狠狠的挖了霍青鱼一眼,叮嘱了句,“小子,照顾好我们机姐。”
曹猛大大咧咧的招呼人离开,风风火火地去寻找寇占星,独留下霍青鱼和玄机两人留守此处。
一下子,热闹轰轰的场景冷清了下来,只剩下不远处兄弟们还没灭的篝火在那劈啪作响,烧着烈烈光影。
两人在火堆的不远处,照着那依稀光亮,霍青鱼侧眸看向玄机,见她抿着唇不说话,霍青鱼上前扶住她,“我先带你到上面休息吧,这里有我……”
霍青鱼触碰到玄机的手腕肌肤的时候,被她这一身的滚烫给吓到了,“你怎么烧得这般厉害了?”
刚才他离开的时候还不至于如此。
“无事。”玄机想要自个起身来,却发现霍青鱼不知道什么时候手腕已经用力扣住了她。玄机诧异,看着霍青鱼眼里无端有一丛怒火在,不禁疑惑。
“我们之间,你还需要隐瞒我什么吗?”霍青鱼忽然冷凝着问出了这么一句。
玄机没有动作,只看着霍青鱼。
她的身后火光烈烈,照到这里来也是剩下依稀光影,可也是这依稀光影拉长了霍青鱼的身影。玄机才豁然发觉,一直以来,他都默默地站在自己的身边,从不质疑,也从不反对。
直到现在,他酝酿着怒意,这抹怒意里,还带着关切。
“我怕我撑不到找到宣姬。”玄机忽然开口,语气平平的,但其中却隐含着一丝悸动,她也在害怕,“遇到云仆,还是遇到黑蛇之后,这种感觉越发的明显,体内不由自主地就沸腾了起来。”
“上一次这样,是遇到李瑶之,这一次呢?”玄机也显得无力,她将手一抽,手腕从霍青鱼的掌心内抽离,此时周围无人,她只将自己的脸埋在滚烫的掌心中。
“霍青鱼,自毁程序一旦开启,我也进入了倒计时。说到底,我只是一个械人而已,对不对?”
说得再多,自我再如何的强硬,哪怕她的灵魂是来自于上个轮回的人,可到底这具身体都有摆脱不了的宿命。
先前不在意,可当遇到这条黑蛇之后,体内那种沸腾就又开始点燃了,她笃定龙脉一定在此处,可入口呢?
“霍青鱼,如果没能来得及找到宣姬的话……”玄机抬起头来,仿佛在叮嘱着什么。
“一定会找到,我去把那条蛇抓上来。”霍青鱼看到玄机如此模样,心中攒着一股火,他片刻也不想耽误,转身就要继续往寒潭那边走去。
可是,就在霍青鱼转身的那一刻,玄机忽然出手抓住了他。
一拉,霍青鱼回身过来重量没能收住,整个人朝着玄机堆去,怕将她压伤,霍青鱼只好伸手撑着地,护她在身下。
“我想活着,但你听我说。”玄机趁机将整个身子躺在地面上,头上的长发铺了一地,反倒衬得她的脸没巴掌大。
许是体内逐渐沸腾的原因,她双边的脸颊上有一股褪不去的绯红。
她说:“这个潭太深了,还有条机械蛇在那里守着,擅闯不是上策。昨天到今天我想了许多,李瑶之不远千里从上阳京畿到不荒山来,不也是为了宣姬吗?他曾进过龙脉,他都按兵不动,我们急也没用。”
玄机这么说,霍青鱼心里那股气才稍稍松懈了下来,他骗了个身,让自己也侧坐在玄机的身边。
听玄机继续往下说。
“还有那个寇占星,他父亲穷其一生研究械人,研究龙脉,不可能就此打住的。我现在必须做的,就是守住这里,宣姬和李瑶之给我启动自毁程序,为了什么?无非就是怕我远走高飞,必须将我稳稳地牵制住,如此说来……我就不会。”
她想了这么久,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反而不慌了。
霍青鱼听着也觉得似乎有道理,“他们口口声声,启动倒计时是逼迫你寻找宣姬,其实不然,他们真正的目的是留住你。”
玄机点头,甚至她皱了一下眉心,加深了这个猜测,“甚至有没有一种可能,没有我,找不到宣姬?”
这个猜测,让霍青鱼陷入了沉默中。
无法反驳。
“否则,无法解释李瑶之和宣姬,为什么如此看重我,我玄机何德何能?”玄机说着,将手背打在自己的额头上,“但愿老天爷,别让我烧死吧!”
好不容易又重活了回来,被这么活活烧死,可太冤了。
霍青鱼看她这模样,但想笑又笑不出来,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抓了她脸颊捏了一把,“烧成这样,不死才怪。”
“没过门,就先叫你守寡,实在是不好意思。”玄机与他贫,抓住了他捏自己脸颊的手,一本正经地道:“我若死了,你能降住山上那帮人,大当家就给你当了。”
“你说什么呢?”霍青鱼反过身来喝住了她的话,“我要那帮歪瓜裂枣做什么?你以为……我图他们?”
霍青鱼一句话,让玄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你图什么?”
“我图你!”
霍青鱼异常认真的话语,倒让玄机笑不出来了。
她就这么平躺着,仰望着斜坐在自己身侧的男子,从他目光中可见熠熠神色,暗藏着柔情与刻骨,他对玄机再说了一次,“图你!”
说着的时候,霍青鱼微微倾下身来。
玄机以为他想吻自己,可霍青鱼却是将自己的身子一侧,反手将她一带,带入了自己的怀中。
霍青鱼身上还带着湿意,这股清冷对于这会的玄机来说是火里甘霖,烧好解了一下自己的难受。
“李瑶之也好,宣姬也好,都没法带走你,我一定会陪着你走下去的,不会再有人离开的。”霍青鱼说着,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冰凉与火热交织,他异常地郑重,“你永远不会是一个人,永远有我在你身后。”
玄机将身子放松,任凭自己趴在他冰凉的身上,逐渐地去感受那种沁入心脾的凉意,缓解了朝着心脉燃烧的热度。
闭着眼睛,呼吸也逐渐变得匀长了起来。
正当霍青鱼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玄机复又开口,“姓寇的家伙,到底死哪去了?”
是啊!
姓寇的家伙,到底死哪去了?
霍青鱼唤了两声玄机,都没得到她回应,霍青鱼慢慢地将她放好。而后自己又起身来,由是朝着那面寒潭的方向走去。
他没法枯等!
玄机的话,无非就是在安慰他,想要玄机活,生机不是天降的,必须去寻找的,他没那么乐观,将所有的希望放在李瑶之和宣姬的身上。
霍青鱼隐约有种感觉,那只会是一个越来越深的漩涡和陷阱,照着走,只会万劫不复。
既然,那条黑蛇是守在皇陵里看守龙脉的……
霍青鱼像是笃定了什么,又走到寒潭边上去,看着那粼粼波面,映着湖光月色,他轻然勾唇一笑。
这一笑,仿佛满天星辰皆在他眼中,清朗如天上月,傲然如山上雪,有种自眼底伸出浮现的凛然与威严。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湖面,道:“好巧,我也是戍守皇陵、看护龙脉的!”
说完,他一个猛子朝着湖面扎了进去,溅起一片水花,没过多久,水面又回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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