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翌日，风雪渐小，冰原生雾。

        天光朦胧间，弦玉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泥地里，沈青安穿有冷衫木加宽了底的靴子，面无表情跟在后头。

        她偶尔要回过头来看看，看沈青安是否不小心陷了进去。

        断风崖紧挨针叶林，两人出来时挂了一身白霜。弦玉抖干净蓑衣上的霜粒子，转身想帮沈青安擦擦。沈青安目不斜视地往前直行，恰好避开了她伸来的魔爪。

        弦玉浑不在意收回手，殷勤追上前去道：“我平日就是在这里捡柴枝，怎么样，景致还算不错罢？”

        沈青安目光掠过眼前时而聚集时而扬散的云雾，和隐约在云雾间的瀑布“九天”，下方的碧落潭一如六十年后的平静。他不咸不淡回道：“哦。”

        弦玉没搞懂“哦”是什么意思，但见沈青安微微抬头，视线淡淡落在断风崖的上方，漫不经心问道：“上面呢？”

        弦玉立即道：“上面景致也好，视野开阔，待哪日放晴了，还可以爬上去看星星。”

        沈青安视线落回她身上，目色略微带不喜：“我说的是陷阱。”

        弦玉愣了愣，想起前几日沈青安交待的事情，即刻反应过来。她走到崖边最近的角落，拉扯了旁边几根不起眼的藤蔓，回头喜滋滋地对沈青安道：“这您尽管放心，我早就布置好了。”

        这话倒是令沈青安讶异，他先前不过说“去外面布置些陷阱，以防止贼人太多应付不过来”，没想到弦玉不仅能领悟，还能将陷阱做得有模有样。

        是他小瞧一只百年老鸭的灵智了。

        弦玉并不知道沈青安在心里这般形容她，只自信满满地等着他来夸她。要知道为了讨好沈青安顺利入住上善宫，她已经穷尽她毕生的学问了。

        山风呼呼地擦过山崖，弦玉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一句夸赞的话。沈青安择了处最为避风的空地，视线落在对面的山道上，一言不发。

        弦玉耷拉下肩膀，心道，好叭，老神仙见多识广，她这点小聪明可能入不了他的眼。

        两人在山崖边等了一会儿，天光渐渐亮了起来，白雾消散了些许。隐隐的，山下出现了几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弦玉“刷拉”一下站起来，凭借着随年龄增长还未完全退化的远视能力，认出了那果真是一批杀手。

        她拉起沈青安掩藏到一簇藤蔓后头。

        沈青安这些时日总被弦玉拉拉扯扯，不习惯也要习惯了。脸色沉了不过一瞬，很快便恢复如常。

        临溪不在，身边总得有个可以使唤的人才行，暂且不与她计较罢。

        杀手们迎风而来，却悄无声息，弦玉每眨一下眼，就发现他们靠近了不少，都看不清楚怎么移动的。

        这批人比上次在城隍庙里遇见的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弦玉手心里攥出来汗，她担心她布置的大石头不能完全砸死这批杀手。

        待离得近了，杀手们察觉有异，顿时停止住步子，弦玉屏气息声怕被发现，沈青安却侧过头来，淡声问道：“还愣着做什么？”

        她一惊，担心他的声音会暴露二人所在。心下一紧要伸出脑袋瞧瞧，结果就和直勾勾盯向这里的某位杀手对上眼了。

        谁都没想过这大雪深山的，断风崖藤蔓下还藏了个老头子。可杀手毕竟经过专业训练，反应不过一息的事，刀光劈开雪花直接砍向弦玉。

        弦玉别开脑袋，迅速扯下旁边的藤蔓。

        轰轰然的几声，崖上的碎雪落下来，地面蓦然出现一个深坑。寒刀在触及弦玉面门的那一刻，杀手没想到她会使诈，不知从哪弹出来一块小石子打到他小腿，令他猝不及防摔进深坑。

        旁边几位杀手登时察觉，但为时已晚，沈青安不紧不慢地使用同样的手法令他们跌进深坑，与此同时崖顶的巨石慢悠悠地砸下来，将深坑盖得严严实实，地面震了三震。

        弦玉双腿发软，连忙撑住崖壁。沈青安回身打量她，清秀的长眉挑起道：“现在知道怕了？”

        她深吸了一口凉气，抬头怒视他道：“沈先生你坑我！”

        若不是他故意出声，杀手们会立即发现他们所在，搞得她手忙脚乱？

        沈青安没有否认，言简意赅道：“快刀斩乱丝。”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说，他想以此试试弦玉的应变能力。

        在沈青安眼里“应变能力”很一般的弦玉平复了会儿气息，脸色却变得憋屈。她望了望沈青安，干巴巴道：“你要不要扶我一下？”

        沈青安想也不想，就要开口拒绝，却听得弦玉气馁道：“蹲太久，腿麻站不起来了。”

        弦玉觉得既然有求于人，对方还是老神仙，自己这姿态可能不太行，于是又硬生生改了态度：“沈先生宽宏大量，这大雪天你我爷孙俩相依为命，你不会弃我这个老爷爷于不顾吧？”

        沈青安嘴角一抽，不情不愿搭上她臂膊。

        两人挨得近，弦玉见他如此，心情也好转了，小声向他解释：“放心，你爷爷我没那么容易被吓着，方才真就是腿麻了……”

        敢情她还当爷爷当上瘾了！

        沈青安没好气地放开她，弦玉跛着脚跟上来，“哎呀呀”了两声，又听到她哭丧道：“怎么办？脚又崴着了……”

        简直忍无可忍，沈青安装作没听见往山下走。

        山道下方，似乎同样有人在哭丧，和山上弦玉的哭丧声两相呼应。

        弦玉立即噎了声，心道正主总算找上门来了。

        那边听到山上有人在回应，似乎加快了步子，哭丧声很快地由远及近，方少爷背着个浑身浴血的人出现在视野里。见到断风崖果然有人候着，方少爷擦了把脸，艰难背着李焕赶上来。

        弦玉理了理衣裳上的褶皱，尽量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沉声问道：“你不好好的待在镇子里，跑上山来找我作甚？”

        方少爷半张脸溅了血，估计被一路的打打杀杀吓着了，碰见弦玉就伏到她怀里痛哭道：“叔，路上有好多人要追杀我，见到您太不容易了……”

        因弦玉胡诌的鬼话，方少爷信了她是他爹的故交。

        弦玉拍了拍他的肩，想将他拍开，顺便告诉他，他们追杀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李焕。一只手却先一步伸了过来，将方少爷的脑袋隔开，沈青安冷淡的声音响起：“你太脏了。”

        他说完睨了一眼弦玉。

        弦玉莫名其妙打量了下自己，心道，虽然我今晨没换衣裳，但是这几日都有在兢兢业业地维持洁净，哪有他说的那般脏！

        方少爷讪讪地避开了她，抹干净脸上的脏污，慢吞吞道：“对不起，叔。”

        弦玉这才晓得沈青安说的不是她。

        沈青安无语地别开视线，心里想着小雌鸭也是，不仅口没遮拦，更没有男女之防。

        几人顺利碰了头，方少爷才想起来介绍李焕，他解释道：“此人是我在路上捡的，好像昏迷不醒了……叔，你是有经验的老大夫，看看能救他么？”

        这个剧情发展在弦玉和沈青安的意料之中，两人不觉得如何意外。但此时弦玉却想起了一件重大的、影响剧情走向的事实——她并不是真正的老大夫，她并不会治病救人。

        于是她看向了沈青安。

        沈青安没看弦玉，颔首替她应下：“她能救。”

        弦玉：她不能！！！

        方少爷看不出弦玉纠结表情下隐藏的真实情绪，仿佛握到了一棵救命稻草，眼睛都闪亮起来：“谢谢！谢谢叔！”

        弦玉拒绝的话到了嗓子眼又滚落下去，想起护心珠的传言，她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眼毫无损伤的方少爷以及他背后的李焕，好奇问道：“你费这么大力气上山寻我，就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方少爷听这话却是一愣：“不是啊，这人我认识，他是中洲太子李焕。”

        弦玉噎了噎，又问道：“你和他有交情？”

        方少爷摇头道：“没有。”

        弦玉便道：“那你为何要救他？”

        按照六十年后的发展，李焕并没有领方少爷的情，而在那些杀手中有不少是方家派来的，李焕醒来若知道真相，还不气得将方少爷给劈了？

        方少爷回道：“他要死了啊，我还能见死不救么？”

        他回答得太过理所当然，搞得弦玉认真想了想，实诚答道：“不能。”

        两人总算达成共识，接下来如何回小木屋休整又成为了一个难点。

        弦玉试着抬了下脚，便痛得“嘶嘶”地抽冷气。

        沈青安大致诊了下李焕的心脉，发现他暂时死不了，便没多管了。抬眼看去，弦玉正一脸期待地望着他，沈青安没多想，便道：“你不会治伤也没关系，我自有救他的法子。”

        再说了，他压根就没指望弦玉会这些。如果一只鸭子会治病救人，那才离谱。

        弦玉却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沈青安直觉诡异。

        弦玉厚着脸皮道：“那个，我脚伤得走不动路了，你……您看要不要……”在沈青安愈来愈瘆人的目光，弦玉坚强地说完了最后几个字：“背你爷爷回去。”

        沈青安：“……”世上怎会有这般厚颜无耻的鸭子！

        弦玉最终还是被沈青安拖了回去。

        亏得老大夫骨瘦如柴，没有给沈青安造成太重负担，不然弦玉会觉得自己在压榨童工。

        因多出来两个人，本就不宽敞的小木屋略显拥挤。

        沈青安出去了大半日，弦玉装作做样地帮李焕看了大半日的伤，方少爷守在一边紧张问道：“叔，他心脉如何了？还能护全么？”

        弦玉觑了觑他，心道这问题超出她的认知范畴了，回答不了，只能故作深沉道：“唔，容老夫再想想……”

        她抬目瞧了眼天色，已经比较晚了，可沈青安还没回来，她有点担心。她踹了下方少爷的屁股，颇有威严地道：“去，你去看看我孙子回来了没有。”

        方少爷还是比较听弦玉的话，起身就往门外走。

        正巧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弦玉先一步赶去开门，沈青安就像在外面刚散完步回来，不急不徐地跨进屋内。

        弦玉正要悄悄问他拿李焕的伤怎么办，沈青安却从袖袋中掏出一朵白花花的东西扔到床上，神色冷淡道：“把这东西捣碎了，灌他喝下去。”

        一朵纯白色的雪莲落在李焕身上，看上去是刚采摘下来的，花瓣凝霜，十分新鲜。

        弦玉认出这是冰心莲，却意识不到是什么好东西，方少爷却怔了怔，看沈青安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传说白泽山上长有百年一见的冰心莲，是一味上品灵药，又名‘仙子行’，在大雪天里像仙子一样会跑会跳，许多人想抓都抓不住……阿弟，这是你自个采摘的？”

        沈青安这才表现出疲态，靠在火堆旁揉了揉眉心：“是。”

        方少爷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将它捣碎，多谢阿弟！”他捧着冰心莲去外间找东西捣碎，乒乒乓乓一阵响，这才想起来忘记弦玉了，又跑进来朝弦玉道：“多谢叔！”

        弦玉总觉得自己威严的形象被对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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