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不远处，方少爷抱着一棵摇摇欲坠的雪松，紧张兮兮地朝不知道在哪个方向的沈青安大喊道：“沈先生？沈先生你还在吗？”

        方才两人一同上八仙峰，方少爷还想搭讪来的，结果沈青安脚程显著快过他，话还没说出口呢，就被山风无情地卡在喉咙眼了。

        沈青安走得太快，好像不大愿意与他多说话……

        再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沈青安被突如其来的大雪覆没了。

        他此时的地儿选得好，恰好是个高台，旁边略微凹陷下去，形成两小段山谷。积雪沿着高台两边分流而下，恰好避开了方少爷如今的位置。

        雪块迅速崩落，扬起万千雪粒子，溅出十几丈高，打在人脸上也是怪疼的。

        雪松在大风大雪中也快撑不住了，方少爷惶然地想，沈先生估计已经没了，而自己也要下去和他作伴了。

        弦玉被方少爷捂在袖子中，并不晓得外面发生了何事——在雪崩的前一刻，方少爷及时将她揣进了袋里。

        耳边全是轰隆隆声，大得连方少爷的呼唤声都听不到，弦玉眼前一片黑暗。待视线稍微适应了些，弦玉拨了拨前面的衣裳，欲探出个脑袋瞧瞧，结果一阵猛力袭来，方少爷似乎终于被拽倒，弦玉毫无防备地从袖袋中跌出来。

        她还没看清楚状况，就被风灌了一嘴的雪，耳边一道迥异于方少爷的声音气恼道：“跟我走！”

        弦玉被风吹得直往山下跌，幸好一截松枝钩住了她。她忙不迭地攥紧了这根救命稻草，心中怒骂道，究竟是哪个缺德的暗算她！

        ……等等，这声音是焕兄？

        弦玉费力掀开眼皮，可是徒劳，眼前四周都是雾茫茫的，看不清任何东西，连方才说话的两个人也转瞬没了声息，只有擦着她脑袋飞过的雪粒子告诉她，雪崩了，她被丢下了。

        她心道，方少爷终于要挨揍了么？在这种时候？

        灰白色的雪团如一头遮天蔽日的猛兽，所过之处摧毁一切。狂风卷着霜雪怒号，头顶万万朵雪花飘零，即便九天仙女洒霰也没这般壮观。

        弦玉不担心消失的方少爷和焕昭晰去哪了，总归焕昭晰有修为在身，雪崩对于他不算个事，他看上去也不大想伤害方少爷性命的模样。

        弦玉现在很担心自己，她看书时并不清楚上白泽山的细节，只知道老神仙在上山之始就遇上了一点小麻烦。

        对了，还有老神仙，老神仙去哪了？

        尽管不容易，弦玉一双眼睛不敢合上片刻，妄图在雪雾里找出一丝沈青安的人影。

        可是，四周白茫茫，风呼雪啸的，哪里能见沈青安的影子？

        “咔擦——”雪松终于承受不住风雪的暴力，折断了，弦玉惊悚地发现自己成为了雪崩中的一份子。

        周遭的雪块和石粒子太过残忍，擦脸而过时险些要了她的命，弦玉不想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本能地将脑袋和四肢往小棉袄中缩。

        幸好她穿了两件小棉袄。

        弦玉此时像颗绣球一样，一会儿被轻飘飘抛上天，一会儿沉甸甸砸下地，整只鸭云里雾里，不知今夕何夕。

        头昏脑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得耳边安静了些，想必是山上的雪崩完了。

        她探出半颗脑袋眼冒金星地往外头看，只见雪簌簌地从眼前滑落——雪并没有崩完，她卡在岩石缝中，这才得以和雪崩分离。

        因为穿得厚实，除了有些晕，弦玉没觉得其他不适。她再次感谢身上穿的小棉袄。

        凭着身量小，弦玉继续往岩石缝里挪。以防万一，要是这块岩石被风吹劈了呢？

        她需躲得万无一失才好。

        脑后似乎也有微弱的风声，且随着她往后挪，这风声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弦玉费力地扭过脑袋，才发现这条岩石缝是贯穿整块岩石的！

        眼前、后边，都是迅速滑落的积雪，一些雪雾飘起，落在岩石缝口，似乎再过一会儿就能将缝口堵上。

        方才扭得急，弦玉没大看清，这回她将身子也扭过去。

        是的，没错，缝口的另一边有人，似乎是沈青安。

        不知怎的，有沈青安在的地方，弦玉总觉得安心些，尽管他没对她做过多少好事。

        弦玉当下加快了速度往另一边挪，趁缝口堵上之际，终于穿过了那条岩石缝。

        这边的风大，但雪少些，前方凸出的岩石块刚好能挡住不少风，沈青安躲在岩石后，握拳一边咳一边在雪地里画些什么。

        他的墨发被风吹得凌乱，发丝上爬满了雪花，一张脸在风雪里愈显苍白，手下画的法阵图令弦玉似曾相识，她还没来得及细想这是什么，只见刚画好一半的图边缘被风蹭掉，沈青安颦着眉重新填上，如此反复了数次，连弦玉都看不下去了。

        都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思在这画莲花？

        她咬牙从岩石缝中跳下来，在雪地里滚了两圈，蹒跚爬到沈青安身旁，用喙啄了啄他的衣裳。

        沈青安凡人之躯，能走到这里已是极限，如今碰上天灾，连跑开都比别人慢一步，画个图手指节都是僵的。惊蛰对这副躯体不甚满意，要不是看在其它资质不错的份上，他早重新弄一副了。

        感觉衣裳在被人拉扯，他稍稍一愣，顺着力道的方向垂眼看去，便见弦玉咬着他的衣摆，使劲将他往岩石后边拖。

        岩石后边的确还有一小片空地，能挡住更多的山风，但法阵图不是随便找块地就能画的，弦玉此举杯水车薪不说，更是自作聪明。

        惊蛰下意识想将弦玉扔开，但瞥到外头正在落雪，扔开这只小鸭子可能性命难保，又想起它营救自己的举动，于是手落到弦玉翅膀上的时候改为轻轻一捏。

        弦玉蓦然被提起来，有些懵。

        “脑袋躲好。”

        因咳嗽的缘故，他的嗓音有些喑哑。

        弦玉还没反应过来，沈青安已经拿起她挡在图的边缘，刷刷几下将那处补好了。

        弦玉：“！！！”

        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雪粒子狠狠砸在她喙上，弦玉顾不上问候沈青安，先依言将脑袋躲好。

        有弦玉这块挡风牌助力，沈青安飞快完成了剩余的几笔，低声道：“好了。”

        这下弦玉终于觉得可以骂人了，还没开口便感受到自己落入某人怀中，整只鸭愣愣的。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下一刻周遭的景致改变，风雪不再，光线瞬间黯淡下来。

        沈青安画的是传送阵法。

        此处是个冰洞，湿冷的寒气渗入皮毛中，让人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颤。

        几寸至十几寸长的冰凌悬挂在洞顶上，错落有致，形成天然的水晶帘幕。

        不知哪里透来了光，经由光滑的墙面反射，落入洞中柔和了许多，几乎铺满了整个空间。部分光透过冰凌折射，色彩更是四散开来，随着冰凌上的滴水，缓慢地旋转出点点光彩。

        与此同时，冰洞里还有其他人。

        一群人瑟缩在某个角落，互相抱团取暖。经历了方才雪崩的摧残，一个个呆滞得跟木偶人似的。

        几个稍微有些修为的炼气修士在冰洞里来回逡巡，似乎想找些不同寻常之处。与之同行的几人则紧紧跟随在其后，像失去了母鸡护佑的小鸡仔似的，逮着谁就跟在后头。

        修士们被这些人烦得拧紧了眉，但不好明说，只是弄不明白为何仙家要放这些人进八仙峰。

        他们压根不适合修炼。

        沈青安落入冰洞时悄无声息，他没料到此处竟聚集了这么多人，怕是所有上山的都躲到这儿来了。

        魔君眉目沉冷，明显能看出心情不悦。

        冰洞距离地面应该不远，此处能听到外头飞雪劈石的声音。

        头顶的冰凌忽然感应到一阵猛力，倏然“啪嗒”地一声掉下来，碎成了冰碴子。

        清脆的响声不知道震动了多少人的神经，角落里有人低声抽噎，断断续续问旁边的人道：“现在下山……还来得及么……”

        都说修仙求长生，那得先保住一条命才可以。经过昨日的狼袭，再加上今日的雪崩，众人很难不把它们与仙家的试炼联系在一起。

        求仙问道之途哪有那么容易，唯有根骨绝佳、道心坚毅者才能在一场又一场的试炼中活下来，他们这些资质不够卓绝的普通人又是有何想不开？

        那名被问话的年轻人心里亦想着退缩，不大确定回同伴：“兴许？毕竟我们上山才不久……”

        这话被某些人听到，不免引起一声嗤笑：“这么点小磨小难，就让你们打退堂鼓了？呵，凭你们这点胆量，即便不下山也走不了多远！”

        弦玉听到争吵声，挣扎着从沈青安的衣襟里探出脑袋，毛绒绒的一拱，喙便猝不及防和沈青安的下颌撞上了。

        幽蓝泛紫的光亮下，一人一鸭诡异对视了片刻，沈青安神色冷峻地将弦玉拎出来，令她自个在地上站好。

        弦玉讪讪地抠起脚掌心，心里想着万幸，幸好沈青安没有扔她。方才她看见一团白光，还以为是团大雪，下意识往安全的地方钻，不知怎的，钻着钻着就钻到沈青安的襟领里去了。

        唐突了老神仙，她真是造孽。

        弦玉悔过了一阵，抬眼便见沈青安要走，她忙不迭地跟上。

        洞里四周和地面都是冰，和雪不一样，容易黏住脚掌。弦玉在雪崩的时候丢失了毛毡袜，此时裸着掌子踩在冰面上，走得不甚安稳。

        沈青安人高腿长，一开始没注意这些细节，甩出弦玉好一截距离。眼见两人之间越走越远，弦玉忙开口叫唤了几声，让沈青安等等她，声音听上去还挺幽怨。

        沈青安闻声，步子略微一滞，似乎思索了一会儿才转回过身来。他站定到弦玉眼前，负手而立，不是很耐烦的样子。

        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弦玉揣摩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叼住了他的衣摆。

        老神仙是这个意思吧？

        沈青安的确继续前行了。

        ……

        角落里就下山一事争论得面红耳赤的几人，骤然听到空旷的洞中传来几声鸭子叫，沉闷的气氛不知怎的突然变得滑稽。再一看，天然的水晶幕帘后，布衣青年衣摆后面荡了只鸭子，正往黑漆漆的方向而去。

        有人指出那是沈青安，景明城秋梧巷的沈先生。

        关于沈青安的生平，大家多多少少都了解一些。虽说起初的名声传得不太好听，但人都上仙山了，仙家都不介意，那也没他们好置喙的。

        沈青安本事却是真有的，少年才名从不虚传，从他这大雪天穿一身平时的衣裳就晓得了，必定不是普通人。

        于是沈青安走着走着，就发现众人都一股脑地跟在他后头。

        弦玉表示，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压力很大，就怕哪个不长眼地将她抓起来，说肚子饿了要吃点野味什么的。

        她抬眼瞄了瞄沈青安，只见对方一贯的云淡风轻，看不出有任何介意的模样。

        想想也是，在老神仙的眼里，多了一只鸭子和多了一群凡人也无甚区别罢……

        沈青安不动声色走到一处石壁前，那石壁乍一看去和周围毫无二致，沈青安却将手按在了上面。

        临上山前，临溪曾将火铜镜呈给他，说白泽山上可用此物传音，并告知风痕长老也会找机会回到山上，让他暂且忍耐几日。再说了，在幻世这么久也没搜索到纯钧的气息，怕不是被某个结界困住。放眼望去，幻世中结界最强的地方，白泽山还真算上一个。

        那场雪崩明显人为，包括昨日那场狼袭，他可不认为是什么仙家的试炼。

        他也不认为与己有关，一切不过凡人的龌龊手段罢了。

        不过仙家怎么也没料到，这群凡人能浩浩汤汤地引发一起天灾，将大雪下的咒语禁制破坏，让这块冰洞突兀地暴露出来。

        譬如面前这块石壁，他能明显感觉到它的与众不同。

        沈青安稍微动用念力，石壁在他面前轰然而塌，在身后人的瞠目结舌中，他自若地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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