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朝云暧叇，河畔旁青草露未晞。

        弦玉耷拉着眼皮窝在老树桩子上，盯着对面采药的沈青安出神了半日。

        从昨日被扔至今，她已经跟在沈青安后头差不多十个时辰，与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能有意无意地让对方注意到自己，又能保证对方赶过来的时间来不及将自己扔飞……

        弦玉始终搞不明白，为何老神仙的性情变得如此捉摸不定，一会儿抠抠搜搜地从厨院大叔手中砍价买下她（当然这是出自好心，弦玉并没有怪他抠门的意思），一会儿又毫无良心地将她丢弃，一会儿对她跟踪的行径视若无睹，一会儿又要断她生路……弦玉想起昨日被扔飞后，在草堆里不可思议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追上去。她跟着沈青安去了集市，看他把竹篓子里剩余的药草卖了，之后她又跟着沈青安进了一间米铺，见他向米铺老板要了半斗米。一人一鸭走在大街上，有小贩打趣他：“阿弟，你家的小鸭子好有灵性，去哪儿都跟着你呢！”

        沈青安闻言头也不回，声音凉薄道：“你要是羡慕，不如把它带自个家中去。”

        弦玉听得脊背发凉。

        幸好那位小贩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我全家吃素，养这么一只鸭子，费食。”

        弦玉后来又跟着沈青安回到他住的地方。如同他的穿着，他住的地方也略显几分寒碜，在城边靠郊区、地理位置最不好的一隅，走上街更要绕过七八条狭小的巷子。

        弦玉见他推开落满斑驳的木板门，吱呀呀的，看样子快要坏了，门把手落下一地的锈屑。墙垣外一截干瘪的老树枝颤巍巍地伸出，似乎死了许久，上面挂了一串蜘蛛网，在风中微弱地飘摇着。

        若不是亲眼看见沈青安走进去，弦玉简直不敢相信这破院子居然还能住人。

        她理所当然迈掌走进去，探头探脑地打量院落里面，没注意沈青安忽然停住转身，木门"砰"地一声，趁弦玉跨过门槛前，一把将她关在外头。

        弦玉猝不及防碰了一嘴的灰，邻居听得关门声，钻出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脑袋，像是姐弟。

        姐姐对看似弟弟的男孩说道：“我好像听见沈家哥哥回来了。”

        弟弟的眼睛紧紧盯着门口的弦玉，目光奇异：“阿姐，那里有只鸭子！”

        姐姐没关注弟弟的话，目光投向那一串蜘蛛网，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奇怪，沈家哥哥前些日子不见踪影，究竟干什么去了……”

        男孩扒着门，眼里冒着兴奋的光。

        凭借直觉，弦玉觉得不妙，伸了伸脖子，瞅瞅木板门底，索性身子一趴，掌子在土里胡乱扒几下，从门缝里钻了进去。

        嘿，以为这破木板门就能挡住她？

        弦玉得意洋洋，鸭掌子迈得欢快无比。

        这可是老神仙住的地方！她居然能溜进老神仙住的地方！

        院子里残留了一抹晚霞红，弦玉好奇地在院落四处溜达。和在外头瞥见的一样，破败无比，真不像个人住的地方。而现在沈青安不在院子里，估计进了屋舍。

        院子总共就两间屋舍，其中一间屋顶还破了个洞，那沈青安必然是住在另外一间了。

        沈青安现在只有一个人么？他的娘亲呢？

        弦玉想起蓟柯曾经说过的话，“亲娘为他做过那样的事”、“被赶出沈家”、“病秧子”、“自此与仙途无缘”……这两天弦玉多少听说了其他关于沈家的传言，知晓老神仙此番为人的身世着实坎坷。

        沈家实则出身名门，祖辈世代居住在都城澧都，但因王权动荡，作为被牺牲的棋子，沈家祖父身故，沈青安的父亲被沈家驱逐，带着妻子和儿女被迫西迁，一路颠沛流离。中途沈家夫人病不得治，落得病根，沈青安时年四岁。

        一家人在春和城定居下来，沈家父亲转而开始经商，家境总算渐渐好了起来。可没过多久，沈父看上了一名年轻貌美的青楼女子，不顾沈夫人反对强行将其娶进门。沈夫人因身体缘故平时不怎么持家，新夫人进门后家中一切事务基本都经由她的手，渐渐地沈夫人的地位越来越弱。

        彼时沈青安开始崭露他的聪明才智，但在家中并不好过，新夫人不待见他，吃穿用度远远比不上新添的几个弟弟妹妹们。

        沈夫人为了儿子忍气吞声，主动请先生上门讲学，为沈青安几乎付出全部心血。而沈青安也争气，年十二时才名远扬，甚至传回都城老家叔叔伯伯们的耳中，后者动了接他们一家回去的心思。

        毕竟鸠占鹊巢又出身卑贱，新夫人知道自己若随他们回了都城，在家中地位肯定比不得现在这般，于是请修士上门，揭发沈夫人为使儿子风光，不惜与外魔邪道勾结，而沈青安的才名都是假的，根本就是褫夺了别人家孩子的气运才得来的！

        沈父和其他人起初不信，但后来的确在沈夫人房中翻找出了与外魔邪道勾结的证物，沈夫人无力辩解。春和城对沈家发生之事众说纷纭，沈父脸上挂不住，写下一纸休书，令沈夫人和沈青安离开沈家。

        要是这般也不算特别坎坷了，沈青安没有沈家依仗，凭借他的聪明才智顶多年幼时吃点苦头，成年后自然能得到他应得的一切。

        但揭发沈青安的那名修士不肯罢休，他指出此子走的邪魔之道，若不加以制止，此后必定为祸人间。于是在满城的舆论压力之下，沈夫人忍痛同意修士废去沈青安的灵根，自此和修行无缘，同时也断了沈青安入邪魔道的可能，堵住了悠悠众口。

        灵根以不正当的法子被废，导致沈青安体弱多病。沈夫人绝望之下带儿子离开春和城，来到景明城附近的小镇。后来景明城扩张，小镇成了景明城城中一隅，沈家母子无依无靠在这里生活了四年，日子总算过得风平浪静。

        弦玉咂咂嘴，觉得自己早年在天界当差时都没沈青安的生平这般坎坷，而且那时候沈青安才多大啊？

        算了下年龄，今年也才十八而已。

        不过弦玉转念又想，兴许，这才是老神仙转世历练的意义，特意体会生老病死和民生疾苦来的？倘若他一辈子是个富家子弟衣食无忧，那和在上善宫修行又有什么区别，犯不着兴师动众地进入幻世。

        何况这种窘境只是暂时的。若弦玉没有记错的话，那三清门宗门弟子的入门选拔，沈青安最后可是夺得了头筹。

        弦玉轻掌轻脚地靠近那间屋舍，屏气凝神地倾听，半天没听出什么声音。她想了想，在门缝边探出个空隙，像泥鳅一样钻了进去。

        此时已值深秋，院子外清冷凋敝，弦玉在外被冻了不短时间，以为屋子内会暖和些，可地板下的寒气滋溜溜地冒出来，让弦玉不禁打了个激灵。

        这沈青安怎么过日子的，连个炭火盆子都不备着，怪不得这般体弱多病！

        弦玉哆嗦着钻进一旁架子上挂着的衣袍中，在衣袍里打个好几个颤，才敢提溜着一双眼往床上瞧去。

        沈青安已经脱下外袍睡了，呼吸很浅。薄薄的棉被盖在他身上，衬得身形清隽纤长。

        他面对墙壁而卧，弦玉只能瞧见他一头黑而长的发，被他打理得很好的挽在臂中。

        他的睡相甚佳，弦玉看了自叹弗如，她们凶兽睡觉都是睡没睡相，怎么舒服怎么来的。有时候敞着肚皮憩在云上，从西边的紫霞宫飘到南边的太极殿，被大家围观的情形也是有的。

        弦玉感慨完，心想沈青安一时半会是不会醒来了，于是叼着垂在地上的衣袍一角原地转圈圈，给自己叠了个窝，开始舒服地眯起了眼。

        早前在竹篓子里被人打了岔，害她失去了小憩一番的机会，现在终于得以消停。

        至于如何抱老神仙大腿的事，还是等他俩睡醒了再说吧。

        暮色微沉，星垂四野。

        床上的沈青安却在此时睁了眼，目色清明没有半点刚醒来的样子。他坐起来，面对弦玉所在的方向，神情有些微妙。

        星光也渐渐地隐了，房间彻底昏暗下来，冷冷清清的。方才还光滑平整的地面渐渐浮现出墨色的花纹，像是启动了古老的阵法。

        一朵朵莲花无声地盛开，十二片花瓣妖娆地在夜色绽放。

        此时的弦玉已陷入困顿，脑袋一耷一耷的，丝毫没注意到这些异样，只觉得睡得舒服极了。

        她以为自己又置身于云端，随着云飘啊飘的，四周都是她熟悉的景致。

        天界的风清透而刺骨，弦玉往云后缩了缩，纳闷今儿的风怎的这般大，可转眼一看，云团莫名其妙破了个洞，弦玉一只脚踏进洞中，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缠着，怎么扯都扯不回来，还随着她的动作缠得十分剧烈，洞口越扩越大，隐约能看到底下的熊熊烈火。

        弦玉心道糟糕，这云十分诡异，得跑。挣扎着飞出去，可那云忽然变成一张网，后头出现灶房大叔阴恻恻的脸。弦玉大惊失色，问道：“你怎么跑上来的？”可发出来的竟是鸭子的嘎嘎声……

        弦玉吓得打了个喷嚏，猛然从噩梦中惊醒，用翅膀扒下脑袋上的蜘蛛网，于瑟瑟冷风中一片茫然。

        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挪出了房间，处于院外一片砖瓦碎石之中，而方才堆在肚皮下供暖的衣袍也完全不见了！

        反应过来，得知是沈青安做的好事，弦玉忍了忍，好不容易才将怨气吞忍下去。

        老神仙嘛，见到一只鸭子贸然闯进他的居室，觉得唐突了也是正常反应。

        就是冻死鸭了。

        弦玉无奈之下，只好打算找个门缝再钻一回，可哪知沈青安偏要断她生路，木板门底下被钉得死死的，一点缝隙都没留给她！

        弦玉在木板门前默立了一会儿，听得隔壁门打开的声音，一颗圆溜溜的脑袋钻出来，手里拿有一截小白菜，朝弦玉的方向试探唤道：“小鸭子！嘎嘎？嘎嘎？”

        和梦里自己发出的声音完全重合。

        弦玉朝他怒目而视。

        你才是小鸭子！你才是嘎嘎！

        但由于形态的关系，弦玉怒目的时候只显得眼睛特别地圆，透着星星一样的亮光，的确像极了有灵气的小动物。

        小男孩见了，更是压低了声音，殷切地晃了晃手里的小白菜，朝她唤道：“小鸭子，你要不要过来呀？”

        弦玉顿了一顿，尔后面无表情朝隔壁走去，肚子发出“咕咚”一声。

        门后的小男孩高兴地跑出来迎接她。

        算了，与其饿死，不如忍辱负重，先在隔壁笼子里凑合一晚得了。

        弦玉回忆完昨夜的事，就没忍住忧伤地理了理肚皮上没剩下几根的毛发。

        她万万没想到，隔壁家的小男孩竟然是个撸鸭狂魔！

        不过一截小白菜而已，他竟然敢把她弄到他的床上！对她这样那样这样那样，干了些根本不是一个孩子该干的事！

        弦玉气得脸皮发红——如果一只鸭子也能脸红的话……

        过了一会儿，河岸边又来了其他几位上山采药的年轻人，镰刀割下青草，鲜嫩的气息便附着薄雾四散开来。

        弦玉尚陷在愤懑之中，没注意他们在谈论昨日方家摆的宴席。

        “今早你听说了没？这回仙家弟子的入门选拔形式改了，往年的朱颜境试炼被取消，现在改成了八仙峰小比！“

        “那方家昨日岂不是白阔气了一场？”

        “哎，那可不是！你没瞧见昨日方家的那位少爷，还在询问厨院的厨子怎么没上八宝炖鸭汤，一副啥事没有的模样，而他旁边那位老父亲的脸色黑得……啧。”

        “按理说，像方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方少爷又那般资质聪颖，不大可能为此事发愁……”

        “……欸，你有所不知，将朱颜境试炼改成八仙峰小比，听上去难度的确降低了，可如此一来，也不容易被有心之人钻空子。”

        八仙峰为白泽山七大主峰之一，由三清门的柁檠长老担任峰主，据说那位长老一丝不苟，严苛至极，绝不会因为对方是个富贵人家子弟而对他多有关照。相反的，越是行事张扬的，他越有可能出极难的考核。

        “这么说，方家的那场宴席摆得挺不是时候……”

        “呵呵……”见四下无人，沈青安又远在河对岸，采药的年轻人压低了声音，神秘道：“关于仙家此次为何突然改换入门弟子的选拔形式，我还听到一个说法……”

        “据说是朱颜秘境出事了……”

        那人诧异道：“当真？”

        “我也只是听说……”对方再次四顾，继续道：“朱颜秘境连通玄隐洲和远古大荒洲，里面有各种飞禽猛兽，你我寻常人进去定是九死一生，也就仙家人能镇住它，把它当作宗门弟子的试炼场地……昨夜不知是谁突然闯进朱颜秘境，抓了几个玄华宗外门弟子丢进去，把几个宗门长老吓得即刻赶到，居然也没有被揪住一丝一毫。”

        “有没有可能是那几个外门弟子自己闯进去的？”

        “怎么可能？那几个外门弟子修为同凡人差不多，估计在宗门里混吃混喝了好多年，给玄华宗丢尽了脸。就凭他们的本事，绝对破不了三清门几大长老设在秘境门口的禁制。”

        “这……”

        朱颜秘境乃神笔朱颜所造，在幻世中为境中之境，而神笔朱颜如同老神仙一般，原先并非幻世中的人物，而是大司命君的本命法宝，此番受大司命君之命遁入幻世化成了镇境之灵。

        倘若弦玉能听到这些对话，便知道幻世发生的事情已经不受控制了。

        可惜她现在还在痛惜自己的羽毛，而谈话的两个年轻人此后鲜少再出声，好像那是个不能多提及的话题。

        山间的河水流淌得很静，一时，岸边只剩下沙沙的割草声。

        对面的沈青安似乎忙活完了，收拾竹篓子准备离开，弦玉即刻抖擞了精神，扑腾着从树桩子上跳下。闻得动静，方才静默割草的两名年轻人才注意旁边还有只小鸭子，定睛看去，竟然吸了口冷气。

        “张兄，你看那只鸭子，有没有觉得像朱颜秘境里的凶兽？”

        朱颜秘境中的凶兽不胜枚举，他没说具体哪一只，但另一人见了，却第一时间反应他说的是何物。

        “凶兽……絜钩？”那人说完这个名字又摇头否定，“絜钩有老鼠的尾巴，善于登树，所到之处准没好事，怎么可能？那分别是只普通的鸭子！”而且絜钩的体型也没那般寒碜。

        弦玉这回倒是听到年轻人对她评头品足了，不禁递去一个鄙夷的眼神，心道这些人真没见识。

        她们絜钩一族到了后代早就血统不纯，长成她这样也算挺合情合理了！就是这体型么……

        弦玉痛心地想，八成正是因为这幻世中不允许她们絜钩的存在，所以她现在只能当一只鸭子罢！

        她垂头丧气从二人身边经过，两位年轻人看得目瞪口呆，对视一眼，不确定道：“我们是不是被一只鸭子鄙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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