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阿波罗。

        发丝如流淌的黄金,身携箭无虚发的银弓,抬手间治愈伤口,与传闻别无二致,他一定就是阿波罗。

        达芙妮近距离受神明威压震慑,思绪不受控地暂时停滞。

        她并非初次与这个世界的神面对面,毕竟理论上来说,达芙妮的母亲是大地之母盖亚、父亲是河神,这具临时躯体中也流淌着神明的血脉。可除了诞生那刻在耳畔响起的温柔叹息,她未曾与古老尊贵的母亲谋面。至于父亲拉冬,在十二个性格各异的女儿面前,他实在摆不出威严的架子,反而时常被闹得焦头烂额,看上去与有溺爱倾向的凡人父亲无异。

        但阿波罗不同。

        他是在奥林波斯雪峰之巅拥有居所的新一代神祇。力量、地位、美貌、血脉还有财富,他生来就拥有凡人乃至其他神明渴望的一切。他习惯俯视深色大地之上的所有生灵,高高在上于他是理所当然,除了父神宙斯,他也许从未对谁低下过头颅。

        而此刻,阿波罗正专注而无表情地盯着她,以他那双能够看进未来深处的蔚蓝双眸。

        达芙妮天性并不怯弱,但被奥林波斯神近距离注视的压迫力超出了理性能够承受的极限。是居于天空的神明与栖息于水泽的神灵之间的差距,也是他身上散逸出与仙馔密酒同源的神圣气息,浓厚得令宁芙的躯体本能地想要屈服。不仅如此,他的眼睛、他的整张脸孔还有躯体都美丽得超出常理,达芙妮想要转开视线却不能,心头难以抑制地涌上寒气。

        她感觉自己只是一只不小心飞进阿波罗视野里的飞蛾,被祂无意经过的目光钉在半空悬停,随时会被神明的辉光殃及燃尽。

        为了重活一次的机遇,她要让眼前的超凡存在爱上她?

        而且那还不够,还得让他的爱深刻到无法对伤害免疫。达芙妮首次切身感受到,厄洛斯给她的究竟是怎样一桩艰巨的任务。

        阿波罗却猛地向她伸手。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脸颊,指尖随之沾染上暗红色,那是蛇怪的血。

        达芙妮轻轻颤栗,摆脱了被蛊惑般的震撼状态,计划作废的懊恼顿时占了上风。

        她模糊记得一些前世对希腊神话的刻板印象,这个世界浪漫关系的源头大都是见色起意。作为河神之女度过的这些年月里,她听说见过的无一例外地应证了这点:容貌被视作内在品性的外在体现,这个世界优待美丽,对丑陋严苛。

        因此,如果想要完成厄洛斯的委托,给阿波罗的第一印象比什么都重要。

        这具身体的外貌条件优秀,达芙妮认真拟定过数个预案,期望最大程度利用环境和自身条件,在阿波罗面前有个惊艳的亮相。

        但在命运三女神的作弄下,她竟然与阿波罗以这种方式相遇。

        糟透了。

        厄洛斯实在是个不靠谱的雇主,只告诉她要来德尔菲,却不说这里盘踞着怪物。

        虽然眼下勉强能算英雄救美,但按照经典套路,被救的美人哪怕被困在怪物的巢穴也无损动人风姿。总之不应该如她这般,前一秒还大肆挥舞着滴血的匕首挣扎求生,下一刻便狼狈地趴伏在任务对象脚边,披头散发,灰头土脸,身上还散发着难闻的血腥气。

        阿波罗嘴唇翕动,似乎低低说了一句什么。但达芙妮没能听清。

        “请您原谅,您刚才是否说了什么?”

        对方没有作答,不知道想到什么不快的事,皱了一下眉反问:“你是谁?为何在此?”

        他的警惕语气让达芙妮想到盘问可疑闯入者的领地主人。他看她的眼神也突兀地发生变化,太过突兀,那种仿佛会以瞳仁将她吞噬的专注消散无踪。她一下子从扎眼的蛾子降级,他看她就像俯视一棵树一株野草。

        达芙妮甚至能感觉到,阿波罗嫌她靠得太近了。虽然他没有说出来,但他显然希望她能识趣地退到礼貌的分界线后。

        可刚刚明明是他主动走过来的。

        更讨厌的是,她还不能真的对阿波罗摆脸色。暂时不能。

        “我是盖亚与河神拉冬的女儿达芙妮,听说这附近有一眼甘美的灵泉,于是慕名而来。但我还没找到泉水,就不幸被蛇怪袭击了,”达芙妮后退两步,以虔诚尊敬的口气说道,“谢谢您搭救。请原谅我妄自揣测,但我想您一定就是女神勒托的光辉之子。”

        “我确实是宙斯与勒托之子阿波罗,”他的态度依旧有点露骨的冷淡,漫不经心地将银弓背回身后,并不看她,又一个审讯般的问句抛过来,“河神拉冬驻守的川流在阿卡迪亚,距离此地路途遥远,你为何独自跋涉而来?”

        为了与你相遇。虽然不是以这种不太梦幻的方式。

        达芙妮思绪飞转,寻找着合适的借口。阿波罗却在这时调转回视线看她。他的眸色浓郁得惊人,虹膜并无蓝眼珠常有的矿石纹路般的丝缕淡色,与后世化学颜料才能企及的纯粹蔚蓝近似。他这么盯过来的时候,便令人有种与冰冷无垢的宝石对视的错觉。

        就好像任何谎言都会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她心头一凛,放弃了编织唬人故事的打算,转而面现犹豫之色,半晌才回答道:“与我的姐姐们不一样,生来我就……很难从水泽和河流中汲取力量,无法和她们一样施展神术。”

        说着达芙妮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有些自嘲地垂下眼眸:“父亲说受过祝福的灵泉理应能滋养神灵的力量,然而阿卡迪亚境内受父亲润泽的泉水却都对我无效。因此我离开阿卡迪亚,一路寻找无主的灵泉汲取力量……”

        她没有据实以告,但也没有说谎。

        达芙妮确实无法自如地和姐姐们一样驾驭河流之力。她没法随意操控水流,在水中待不了太久就需要上浮换气,在水面上行走是她的极限。

        只不过她很清楚缘由。

        厄洛斯说得很清楚,她这具躯体的本源是绿植,植物需要水分,但终究与天生就可以化形为游鱼水鸟的真正河神女儿们不同。爱神的伪装手段十分巧妙,至少拉冬没能发现异状,他只以为小女儿更多地继承了盖亚的大地血脉,因而缺乏感知川流水泽之力的天赋。

        达芙妮独自离开阿卡迪亚也是用的寻找治愈身体缺陷的由头。即便阿波罗真的闲到去和拉冬验证她说法的真伪,也绝对抓不到任何把柄。

        然而阿波罗似乎对她缺乏兴趣,闻言只简洁颔首,接受了她的说法。

        “那条巨蟒究竟是……?”

        阿波罗回答仍然十分简略:“它名为皮同,肆虐这片土地已久。”

        “我不知道它在这里……”达芙妮低低说。她再次在内心问候不靠谱的厄洛斯。

        如今蛇怪皮同已死,对话暂时终结,密林深处悦耳的潺潺水声顿时变得明晰。达芙妮秉持自己求泉心切的人设,朝声音来源瞟了一眼。

        阿波罗见状立刻说道:“那眼泉水汇入的池塘宛如海豚形状,因此名为德尔菲,我将在此地建起预言的神庙,各处的凡人都将前来谒见求取神谕。”

        换句话说:别想打这眼泉水的主意。

        圈地意识真强。要不要主动提出侍奉阿波罗在德尔菲的神庙?这个大胆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达芙妮立刻否决了。阿波罗对她似乎抱有相当的戒心,表现得太过热络只会显得愈发可疑。

        于是,达芙妮咬了咬下嘴唇,像在竭力抑制失望之色。她转而向阿波罗笑了,十分通情达理地退让:“是您击杀了在此作祟的蛇怪,自然以您的意志为优先。况且能够为您的神庙提供水源,也是那眼灵泉无上的荣耀。”

        她作势要离开:“我定然不会忘记您救命的恩情,光辉的阿波罗,请容我改日携带礼物再来这里向您的神庙供奉。”

        一见钟情战术已经意外化作泡影,她决定改走迂回路线。有了今日蓬头垢面的初印象打前阵,之后她再精心打扮后闪亮登场,两者之间的反差不失为一步好棋。

        阿波罗没什么反应。达芙妮就当是默许,恭敬地向后退了几步,她才转身。

        不论是上辈子还是现在,她都不会长久沉溺于遭遇的挫折。不如说,她现在心情还不错。至少已经和阿波罗牵上线了,第一步已经迈出,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阿波罗立在原地没动。

        他以为这宁芙会回头看一眼,但她没有。他反而莫名其妙地在意起来,视线自说自话地追着她不放。

        少女的发辫散开了,金棕色长发披散到腰际,乱蓬蓬的,沾上蛇血的零星发丝黏成一簇簇,整体却依然像一大捧舒展开的丰盈海藻。带卷的发梢随她轻快的步伐轻轻摇曳着,线条优美的脖颈和纤细的手臂在丝缕金发间若隐若现。

        她实在挺倒霉的,就连鞋子也丢了,眼下只能赤足行走在林地土壤上。可她并不在意。不小心踩到落地的枝桠时,她最多稍一缩肩膀。脚掌心被小石头尖锐的部分戳到时,她也只跳舞似地单腿连续蹦数下,好像那样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于是脏兮兮的裙裾随动作扬起,更多布料堆到膝盖窝下的位置。纤秀的脚掌脚趾上覆盖着干涸血渍和尘泥,少女的踝骨和曲起的半截小腿却白晃晃的,像在发光。似乎是不该看见的东西,因而惊心动魄。

        预知的幻觉在这时再度袭来。

        当阿波罗感应到关乎自身以及奥林波斯众神命运的重大事件时,先觉便会直接化作场景碎片,蛮横地突入他的视野、占据他的意识。然而由于他预言的权柄尚不完全,他无法追索预知的详情,能抓住的只有幻象。

        刚才救下她时就有灵性的磷火在意识之海深处一闪而逝。

        而此时,模糊的预感拓展为图景,他第二次见到同一个场景:也许遥远也许不久后的未来,他在狂奔,追逐着谁跨越深色的大地。

        他不知道追逐的是谁,看不清目标的身影,只捕捉到前方随步伐扬起的素色裙裾,还有一闪而逝的脚腕的虚影。仅仅是那一小片白鸽羽毛般的裙角入眼,便像火星碰擦到旱季的荒原灌木,轰地一下蹿起烈焰,他从头到脚都因为震荡的情愫而燃烧并颤抖。

        他听到旁观者志得意满的轻笑,那是厄洛斯的声音。但阿波罗顾不上可恶的爱欲之神,渴望吞没理智,慌乱冲垮考量,他只知道必须在彻底迟了之前追上去。

        阿波罗转瞬恢复清醒,捏了捏眉心,表情略显僵硬。

        碎片中的心绪根本不像是他会拥有的东西。哪怕是第二次经历这一预知幻觉,他依旧无法相信自己会迎来那么一日。他不允许自己变得那般卑微,绝对不会。命运丝线编织的纹样并未一成不变,哪怕命运三女神默许厄洛斯无聊的报复,要让他品尝爱情的苦楚,他也可以想办法回避。

        再者,裙角的主人未必是她。

        她只是个出现的时机太过凑巧的弱小宁芙,弱小却也可疑:面对他时她摆出温驯恭敬的态度,但那并非本性。

        阿波罗赶到蛇怪的巢穴时,一眼就看见漆黑大蟒困住的人影。

        他从没见过举止这么野蛮的少女--她胡乱挥舞匕首的动作近乎疯狂,蛇血溅得到处都是,却因为力量不足,无法割出致命伤,这挣扎求生的样子全无姐姐阿尔忒弥斯狩猎时一击必杀的潇洒风度。

        开刃的武器在孩童手中最危险。而她那样的匕首更锋利,充满攻击性。她抬头与他对视时,他险些以为她的眼睛在燃烧,要怪就怪她的眸色太浅了。而且那是双好动且不诚实的眼睛。

        总之这宁芙并不是阿波罗觉得自己会喜欢的类型。如果厄洛斯有意为他布置爱欲的陷阱,那也该挑个与她截然相反的人选。

        可她走得轻盈又快速,始终没有回头。似乎真的对他别无所求。

        那毫无留恋、并无遗憾的背影无端让阿波罗不快。他自诩仁慈大度,还不至于逼迫才脱离险境的少女赤足赶路。

        于是,阿波罗追上前一步,第一次呼唤出那个名字:

        “达芙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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