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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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澜依淡定自若地提着篮子,从宜芙馆往宫门去。路上不时有宫人对她喊“叶姑娘”,她一如往常,仅以眼神回应。
宫人们是见怪不怪,叶姑娘可是南阳帝姬颇为重视的侍从之一,孤傲冷淡些也没什么,起码赏银给的大方,也不爱为难别人。
即使是行宫中人,谁不知南阳帝姬的威名。
皇上视之如珠如宝,帝姬要学武,便命羽林军仔细教导;帝姬要读书,便召有学识的女子入宫为帝姬师;帝姬喜欢京郊明苑,便给了出宫令牌,可自由出入宫廷;帝姬喜欢作男子装扮,便随帝姬意愿;帝姬喜好猛兽,便专门组了善于驯兽的队伍……
故而,直至宫门口,叶澜依亮出了袖中的令牌,检查的官兵见是南阳帝姬的通行令牌,连查也没查她手中的篮子,就让叶澜依顺利出了行宫。
走了那么多路,饶是叶澜依体力不错,也不免喘了喘。她四处望了望,就看见不远处的溪流边,停了一辆马车。
叶澜依松口气,提着篮子上了车,对车内的男人说道:“六爷,幸不辱命。”说完,放下篮子,掀开丝绸,露出里头两个酣睡的双生子。
因着不足月,两个婴孩青青的,又很瘦弱。
六爷低头瞧了,纵使征战沙场变得坚若顽石,也不免一叹:“真可怜。”又对马车外驱车的侍从道,“阿鹿,走了。”
阿鹿是个哑巴,听了六爷的吩咐,立即挥鞭,马车开始走了。
“你保了清河王的血脉,他对你的救命之恩,也算是还了。”六爷温和地对叶澜依道,“等到了上京,你就留在那里照顾他们。”
“不……”叶澜依神情一动,“帝姬于我是再造之恩,六爷既是帝姬的舅父,我怎能看着六爷犯险,自己安心留在后方。”
清河王在她濒死之时,找了太医救命;帝姬将她带离受辱之地,予以信任;而将军则让她知道,卑贱之人,亦可凭借自身,闯出一片天地。
南阳帝姬的舅父,共有七位。其中,征战沙场至今的,唯有排行第六的舅父,便是这些年依旧深受皇帝信任的镇护将军、雁鸣关总兵苏恒苏少常。
本该留在关口、无诏不得回京的人,竟然悄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西京太平行宫。若是被人瞧见,披露出去,苏恒不死也要革职查办。
苏恒叹口气,捏了捏眉心,若不是担忧小妹,又因为某些重要的谋划,他也不会犯险回来。
为了大周边防,苏恒殚精竭虑至今,几年的布置趋于尾端,已容不得他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因此听了叶澜依所言,苏恒露出坚决并未有回转余地的神态,以命令的口气道:“你留在上京,专心照顾清河王的一双儿女。”
“……是。”叶澜依抿唇。
……
很显然,即使司仪在莞妃早产一事多有辩解,玄凌还是心有怀疑,私下里命人去仔细探查,明面上还是把司仪的解释宣扬出去,着重邪祟入体、侵蚀国运这八个字。此事的细枝末节出了行宫,旁人完全不能悉知其中辛秘。
在这一点上,太后亦是这般运作的。皇帝绿云盖顶之事,实在是有违皇室循规蹈矩的形象,也会严重损害皇帝的威严英明。
因此,在这对母子心照不宣的联手强制之下,并不允许宫中众人乱嚼舌根。有违者,死无葬身之地不说,甚至牵连家人,故而无人再敢议论。
不过,即使玄凌命人再如何去查探,也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草蛇灰线早就被太后的人清扫干净,只余了怪力乱神。可终究此事,在玄凌的心中留下了一粒砂砾,夜深人静之时隐隐给予刺痛。
至于,甄家——
因着邪祟一事,莞妃虽按妃礼下葬,但无追封,亦无谥号,丧事办得也很潦草,简单殓了就被送去昭宪后陵下葬,与她同父异母、亦因产后血崩而逝的姊妹如嫔作伴。
在这场不声不响的葬礼上,玄凌终于见到了莞妃与敏贵人的生母,甄老夫人。
当时,玄凌以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沉默地盯着莞妃的牌位。
他的脑海里,美好年少的宛宛,外柔内倔的莞莞,反复出现,迷恋甜蜜与恼怒愤恨,两种正反极致的感情相互拉扯,带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杀意。
甄嬛怎么敢顶着那张与宛宛相似的脸庞,与人欢愉,怀着孽种,给他耻辱。难道他对她还不够好吗?
玄凌情绪上头,完全忘记了他是如何给甄嬛宠爱,又以多疑伤害,让她从云端落入泥地,使甄家家破人亡、天各一方的。
“皇上,敏贵人、甄老夫人与甄二姑娘到了。”尹成低声提醒。
玄凌回过神,转过身,不自觉在阳光中微眯了双眼,看着逆光中同时步入室内的三个女子。
三人缓缓入内,玄凌的目光先落在敏贵人身上,不由自主便温和了口气,道:“玉娆,你来了。”
敏贵人满面是泪,如梨蕊含雨,哽咽道:“臣妾,臣妾瞧着四郎在这儿,心也就安定不少了……”说着,主动上前,依偎进玄凌的怀里。
玄凌的确是想要纳甄玉娆为妃的,可惜对方总是给一张冷脸,还说过不会和长姐抢,让他觉得好事多磨难的同时,又添了几分兴味。
兴许所有权势滔天的人,见惯了投怀送抱、讨好顺服,一朝碰见个完全不给自己面子的冷淡美人,总会不自觉多给关注几分。时间久了,好感日与俱增,投入的越多,就越不想放手。
如今,美人在怀,玄凌不免心神激荡,什么恼怒恨意都抛之脑后,他满是杀意的情绪渐渐平静下来,只余了几分柔情。
甄老夫人携甄二姑娘上前,低柔说道:“臣妇携女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甄老夫人一直按规矩低着头,她是有年纪的人了,夏日衣裙的裙摆极小,跪下的时候有些不大方便。
玄凌见状,一手搂着敏贵人,一边示意尹成去扶住,口中倒是很客气:“老夫人不必行礼……”
此时,玄凌的视线恰恰落在甄老夫人微抬的面庞上,他的神色剧变,肩膀微微一震,整个人顿时怔在震动与惊喜,仿佛失去许久的珍宝,突兀地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玄凌一下子就松开了怀中的敏贵人,三两步跨到甄老夫人面前,盯着她的脸,几欲在她面上挖出无数熟悉的往昔来。
甄二姑娘满面疑惑,尚不知发生何事。甄老夫人亦是惊魂未定,不知皇上何以突然失态。而敏贵人几乎要跃出喉头的一颗心,骤然稳稳地落回了胸腔,三魂七魄归。她一动不敢动,生怕这一动,满眶的眼泪便再也控制不住。
良久,只听得玄凌“啊!……”的一声,伴着深深的失望,凝成一句长长的叹息,无限幽远哀凉地割裂彼时初见时的惊喜。
此刻,玄凌背对着敏贵人,敏贵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见他负在身后微微颤抖的双手,从此情此景中,窥见几分玄凌波动起伏的内心。
甄老夫人因为瞧见女儿的牌位,难以抑制的悲伤涌起,大着胆子,含泪请求道:“皇上,臣妇不知为何钦天监司仪要说莞妃被邪祟入体,是迷惑上苍之人,但请皇上念在莞妃待奉皇上五年有余的份上,宽宏大量勿要责怪于甄家。”
玄凌的声音有几分恍惚,怔怔地道:“你是谁?”
甄老夫人与甄二姑娘面面相觑,只得答道:“臣妇是莞妃与敏贵人之母,甄云氏。”
玄凌缓缓退开两步:“你多大了?”
皇上的问话极突兀,甄二姑娘的脸都白了,又惊又疑。
然而君王的话不可以不答,甄老夫人倒也神色从容,沉稳回答:“臣妇暮春之年,已四十有五了。”
“暮春之年,暮春之年……”玄凌低低呢喃,“你若还在,也会是她现在这个样子吧……”
他的神智渐渐清醒,勉强笑道,“夫人保养得宜,望之如三十许人,所以朕冒昧问了一句。”
甄老夫人微笑恬然,是最合宜的大家风度,进退得宜:“皇上称赞,臣妇实不敢当。”
玄凌的口吻极其和气:“夫人切勿太过伤心,钦天监司仪所言,只指莞妃一人,自然与甄家无关。”他顿了顿,又道,“夫人似乎极少入宫,朕从前不曾见过。”
甄老夫人温婉而笑:“臣妇一直体弱,又不甚懂得宫中规矩,所以甚少入宫。有时来探望莞妃,也只是随众人一起,才有幸远远地得瞻龙颜,实在是臣妇福薄。”
玄凌和言道:“夫人客气了。玉娆年轻,总是思念家中,夫人不妨多入宫,与玉娆共叙天伦才好。”
而对于玄凌温和到诡异的语气,甄老夫人应对自如,和颜悦色地答着话,进退之度十分合宜。
又过了很久很久,玄凌背手伫立,对倚过来的敏贵人道:“玉娆,朕忽然发现一件很要紧的事。”
明明天气炎热,他的手指却是那样的凉,敏贵人低低地问:“什么事?”
玄凌并不答,只是和揽敏贵人入怀,“无事。你无需明白。”
敏贵人轻轻“嗯”了一声,“四郎,长姐是有大罪,可逝者已逝,又能如何再追究。况且,母亲与二姐是无辜的。你若恼怒,就惩罚我吧,只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玄凌静静片刻,只是搂着她,似要从她身上觅得一点可以支持自己的力量。他并未言语,只是双目微阖,似乎是没有听见。
明亮的天光一丝一丝照在玄凌的面上,他的神色极其沉静安详,只是眼角,缓缓溢出一滴湿润的水珠。
这是第一次,敏贵人见皇帝如些失态落泪,疲倦到不能自己。她埋在皇帝的怀里,掩住面容,缓缓闭上了眼睛。
对于甄玉娆来说,人生的第一次豪赌,她赌赢了。万幸没有白费给母亲染黑了双鬓,又以脂粉掩饰面上细纹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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