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廖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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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辞声在黑暗里坐了很久,久到几乎融化进黑暗里。然后,他很迟缓地站起身, 开始一张一张地捡拾满地画册的碎片。
捡完, 他打开灯, 坐在桌前, 一张张地拼合粘贴。
皱巴巴的碎纸,还沾染着眼泪的湿气。
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地上映照出小小的身影。
“爸爸……”糕糕站在那里,抱着她的小兔子。
原辞声朝女儿伸出手, 小姑娘摇摇摆摆地走过去,他抱住她, 连同廖妮亚一起,脸颊贴上她软软的发顶。
“爸爸。”糕糕抬起小脑袋看他,“你是不是哭了?你不要哭嘛。”
原辞声闭了闭眼,低声道:“这么晚了, 怎么还不睡。”
“糕糕想来帮忙。”小姑娘跳下来, 爬到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爸爸, 我来帮你一起把爹地的书粘好吧!”说着,小胖手伸进衣服兜兜, 摸出手工剪刀和玻璃胶带。
原辞声微怔, 看着女儿清澈亮黑的眼睛,无处躲藏, 无地自容。
父女俩一起埋头粘贴了起来。繁琐又折磨人的工作, 就算再怎么仔细地修补,拼贴起来的纸页还是布满裂缝, 就像一面面打碎的镜子。
连赎罪都算不上,这种可笑的行为。
每拼合一张碎片,心里的绝望就加深一分。
糕糕困了,大眼睛忍不住合上,又努力睁开,继续拼贴一张张碎片。
原辞声看了眼女儿,鼻子又一阵发酸,哑着声说:“爸爸先带你回去睡觉好不好?爸爸很快就能弄完的。”
糕糕摇摇头,小胖手又拨拉起那堆碎纸片,搜寻正确的那一张。
“找到了!”
她把找到的碎纸片拼凑上去,好奇地眨巴了下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何……何……文……秀?何文秀?爸爸,何文秀是谁啊?”
原辞声仿佛没听清,“何文秀?”
糕糕指了指面前刚拼了一小块的书页,“上面用笔写着的,何文秀。爸爸,她是谁啊?”
原辞声有点难以置信地探过头,那一页上果真有手写的何文秀三个字,而且看得出来,上面还写了一些别的话语。不过,因为还没有完整拼好,一时间也无从得知写的到底是什么。
“何文秀是……你爹地的妈妈。”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本画册不是自己小时候的课外读物吗?不是一直和其它书本一起被收在这栋老宅子里吗?
为什么……会写着何文秀的名字?
他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手指微微颤抖,拼凑起剩下的部分。春凉的深夜,他的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么一件毫无技术含量的工作,似乎成了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重要的事情。
碎纸片一张一张地被粘合,他的手指也抖得越发厉害。最后呈现在破碎书页上的,是两行笔触生涩却十分认真的祝福——
亲爱的年年:感谢你来到妈妈身边,给单调的生活带来欢乐。你就是妈妈的向日葵,看到你就像见到阳光,只有在阳光照耀下,妈妈才幸福。今天是你生日,妈妈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健康平安!母何文秀惜赠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原辞声薄唇翕动,发癔症般喃喃自问。然而,没有人能给他回答,为什么他会有何文秀送给何惊年的生日礼物,更没有人能告诉他,他该怎样才能把这份被他亲手撕毁的珍贵心意给完好修复。
他猛地站起身,往外面大步跑去,高大的背影竟透出几分踉跄的狼狈。打开卧室的门,他近乎是扑倒在床边,以酸楚滚烫的声音和包含泪气的呜咽,语无伦次地求他,求他告诉自己那本画册到底来自哪里,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然而,何惊年却像置身噩梦,哭叫着踢他打他,胡乱用能拿到的所有东西砸他。唯一知道的人,已经不可能再给他回答。
闹出这么大动静,他被赶来的杨莉阿姨和医生拽了出去。他们一个个脸上都露出害怕的表情,似乎都被他现在的样子吓到了,那种眼神简直和看一个危险的疯子没什么两样。他甩开众人的钳制,跌跌撞撞地去找一个东西,一个他曾恨得咬牙切齿的东西,一个毁了他和何惊年幸福的东西——
青筋暴突的大手,颤栗着捧起一个外壳斑驳的漆黑机器。
按下播放键,少年清澈明朗的嗓音徐徐流入他的耳道,是比清泉更悦耳动听的声线,在他听来却如腐蚀性剧烈的毒药,将他的大脑烧灼成一团焦黑的碳。
这是谁的声音?
这是谁的声音?
这是谁的声音?
这是……谁的声音?
“少爷。”杨莉阿姨抚上他肩膀,刚想安慰他,谁知他忽然抬起头,惨白的脸上两颗绿眼珠幽暗如鬼火,哆嗦着把一个就随身听举到她面前,说:“再帮我听听……里面那个人到底是谁?”
杨莉阿姨真被他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吓坏了,依言戴上耳机听了起来。才一会儿,她不由惊讶,“少爷,这难道不是你以前录的吗?里面就是你的声音啊。”
“不可能!”原辞声大叫起来。
“怎么不可能,我从小带你到大怎么会连你小时候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杨莉阿姨紧皱眉头,又道,“不信的话你换个人来听。只要愿意仔细去听,绝对能听出来里面的声音和你现在的声音是有一点像的。”
原辞声哑然。从他打开那个随身听的那一刻起,他的心中就只有不甘,只有嫉妒,负面的感情如同暗物质,吞噬理智,蒙蔽心灵,他怎么会愿意分出一点心神,去倾听甚至辨别里面的声音。
“不可能……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停地否认,没有余地,不给让步,一如当初他从来没有想过,何惊年或许真的爱他的可能。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付出爱,得到爱,期望被谁用爱回应。只有他,是这千千万万人中的例外。不会爱人,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不会被爱。
或者说,不值得被爱。
握着那个随身听,他翻来覆去听了一夜。听的时候,他整个人怕冷似地抖,因为他怕,怕自己想起关于这个随身听记忆,怕所有的不可能变成可能,怕被证实自己从最开始就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坏结局。
他很无助,很迷茫,很希望有谁来帮帮他,告诉他他到底该怎么办。就算从前被原正业熬鹰似地折磨,他也从未有过现在这般绝望的心情。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离开了,回川源市,去恩慈福利院。
院长见到他,大吃一惊,根本不敢相信这个形容憔悴的苍白男人,竟是之前那个衣衫楚楚、充满上位者压迫感的原董事长。
“帮我查一件事。”
他一张口一抬眸,院长简直有点骇住了。两个眼眶深陷成坑,嵌着布满红血丝的绿眼珠,声音又哑又刺,像指甲挠刮长满铁锈的门,整个人往那儿一站,宛然便是个棺木里爬出来的吸血鬼。
“没、没问题,请问您想了解什么?”
“十几年前,已故的知名珠宝设计师谢丽思,是不是曾经来这儿做过捐助?”
院长愣了愣,“您……您稍等一下,我马上让人去查档案。”
在等待的时间里,原辞声走到窗边,望着恩慈福利院改造后被修复保存下来的老建筑,试图唤起一星半点的记忆。母亲在她短暂的一生里,在许多地方做了许多善事,也经常带他去那些地方,过一过不同的生活。他想自己是不是曾经也来这儿,是不是在这里,和何惊年相遇。
他拼命努力,却是徒劳。少年时的记忆一直被他刻意遗忘,幸福时回忆痛苦更幸福,反之亦然。
大概,自己真的一直在做梦,他情愿是梦。
画册上根本没有那两行字,是他的幻觉。随身听里根本没有声音,是他的幻觉。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是幻觉。
此刻,他也不在恩慈福利院,梦醒后,他会发现自己正站在教坛的圣坛上,六月的婚礼,新郎幸福、新娘快乐。牧师问他,你是否愿意何惊年成为你的妻子,与他缔结婚约?这时,自己一定要握住何惊年颤抖的手,让他不要害怕,不要紧张,这场婚礼不是商业作秀,是真心实意。
然后,看着何惊年的眼睛,说:
我一直都愿意。
“原董……”院长进来了,满脸抱歉,“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没有查到您说的捐助的事。”
原辞声默了默,“确定么?”
院长尴尬地搓手,“您记不记得,之前您让金秘书拿过一份在这儿进出过的孩子的名单,还让我们把那几年的记录全部从档案上剔除?”
原辞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那几年的档案是彻底空白的,您说的那次捐助,有可能就是在那几年里发生的事……”
“这样。”原辞声点点头,起身出去。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恩慈福利院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看见,孩子们在活动区里开心地玩闹着,五彩缤纷的游乐设施,映衬着一张张稚嫩的笑脸。他在想,那些欢笑着的孩子里面,是不是也会有何惊年。他是比较喜欢玩滑滑梯,还是更喜欢荡秋千呢?会不会也和那些淘气的孩子一样,在沙坑里闹得满身都是沙子呢?
“原辞声!”
他想得出神,也没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原辞声,站住!”
声音又大了些,他还是拖着脚步慢慢地走,毫无反应。
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他这才木然停了下来,缓缓转过头,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哑声问:“是你?”
沈棠风被他脸上那副平静又疯癫的神气惊了惊,一把抓住他胳膊,“年年怎么样了?”
原辞声掀起眼皮,“你怎么会来这里?”
“找你。”沈棠风答得干脆。守株待兔,他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到这里。
原辞声身形有一瞬凝滞,看着他,一字一句说:“你知道。”
“你把年年送回来,他应该在他真正的亲人身边,而不是你。”
“我不是在跟你交易。”
“一样。”沈棠风薄唇冷冷一勾,“廖、夏。”
原辞声瞳孔明显收缩了一圈,他胸膛起伏着,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成拳。
“廖夏。”沈棠风又唤了一遍,不是在叫他,倒像是津津有味咂摸着什么。“知道么,小时候每次听谢丽思阿姨这么叫你,我都特别羡慕。谢丽思阿姨很爱你,每次叫你都饱含爱意。”
原辞声指骨已经用力到突出发白,“你到底想说什么?”
“廖夏真是个好名字,被人爱着的名字,廖夏也是个被爱着的人。”沈棠风若有所思,“你说,以前人人都爱的廖夏,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
“沈棠风!”
“年年一定特别失望吧?无比、失望。”沈棠风迎着他灰败扭曲的脸,平静道,“我带年年去美国的第一年,他时清醒时糊涂,大多数时候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然而那年圣诞,装饰圣诞树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话了。”
原辞声颤抖着问:“什么?”
“他说,今年圣诞,廖夏会来吗?”沈棠风顿了顿,“你觉得他口中的廖夏是哪个廖夏?是哪个廖夏让他心甘情愿被伤害,又是哪个廖夏一次又一次令他痛苦绝望?”
“住口!”原辞声低吼。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只记得廖夏。就算他的廖夏早就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他也不在乎,只要能留在廖夏身边就好。”
沈棠风继续道:“我以前就很好奇,为什么年年会爱上你这样的人。纵然一时被你的皮囊吸引,也不可能忍耐你太久。后来我才恍然大悟,何惊年爱的是你身上那点廖夏的余烬,虽然微弱,也足以让他义无反顾。”
“我不信……”原辞声喃喃:“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是真的,他三年前就该告诉我的!”
沈棠风笑了,“问你自己。不过你也得不出答案吧,何惊年有心,你没有心。”
“我是不会相信的。”原辞声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视他,恨声道,“不管你跟我这些出于什么目的,我都不会放他走。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你们这些所谓的亲人家人对他的感情全部加在一起,也根本及不上我。”
“我就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肯听,但有个人说的你不得不信。”沈棠风看着他,“我可以带他来见你,你不想知道真相吗?”
原辞声嘶声而笑,“什么真相不真相的,我才不在乎,事到如今……事到如今早就来不及了。”
“你不在乎,年年在乎。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从三年前就一直在等待。”
原辞声晃颤了一下。
“等你发现,他一直爱着你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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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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