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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破碎


医院。

        病房外一片混乱,  女人尖锐的哭声,男人哽咽的安慰,还有医生护士说话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扎刺得本就晕眩沉痛的头脑越发难受。

        原辞声按了按包裹着纱布的脑袋,  医生说他有轻微脑震荡,  必须安心休息,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怎么都不可能继续躺着了。

        他推门出去,  庄曼吟依旧捂着脸哀声号泣。她在婚礼现场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就不断在哭,  哭到现在再也哭不动,眼泪都流干了,  只能发出钝重粗粝的喘气声。

        沈鹏抬起头,对他说:“无论如何,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男人嘴上说着感谢,  可并无半分喜悦之情,  反而堆积着一种浓重的悲伤。原辞声看着他,觉得他一下子老了好多,  说话的时候皱纹突然全部翻涌在脸上。

        怎么会不肝肠寸断呢。如果命运不曾开这么一个玩笑,何惊年就是沈家金尊玉贵的少爷,  从小被捧在手心千娇百宠地长大,  不用经受一丁点儿残酷的风雨,只管做他想做的事,  爱值得爱的人,  过上很好很好的人生。

        原辞声扶着墙走到何惊年的病房门前,现在还不容许探视,  他就隔着门上的小窗往里看。

        何惊年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瘦得连被子都看不出起伏。明明是温暖的棉被,盖在他身上却像沉重而冰冷的雪,而他,也会随时随着冰雪的融化消失不见。

        他的年年才二十五岁,却像已经被沥尽了所有的热。

        听见身后的动静,原辞声没有回头,只淡淡地开口出声:“我早就跟年年说过,不要靠近你,除了我,他谁都不能相信。”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实情?我三年前就知道年年的身世。”沈棠风低声问。

        “他们已经尝够了失去孩子的痛苦,难道要让他们再经历一遍么?”原辞声顿了顿,“只是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的?”

        “三年前我救他落水那次,就看见了他身上那颗痣,只是当时我并未想到这一层。”沈棠风苦笑了一下,“直到在医院,我母亲第一次看见他,就把他当成了沈棠雨。”

        原辞声眼睫一低,“没有一个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你是想说这个?”

        “这些年,她病得再厉害,对沈棠雨的事情从未有过半点迷糊。最严重的时候,哪怕全家人都哄骗她,说我就是沈棠雨,她也认得出我不过是那个外面来的野孩子。”沈棠风长长吐出一口气,“所以,这才是最直接的证明。”

        原辞声缓缓转过身,直视他,眼神要刺穿他。

        “你恨沈棠雨。”

        沈棠风回以凝视,“我爱何惊年。”

        原辞声动了动嘴唇,想说这所谓的爱,就是欺骗与算计,却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讥诮又悲凉地笑了一下。

        笑他,更笑自己。

        第二天晚上,何惊年才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他没受一点儿伤,但精神状态差到了极点,一看见沈家的人进来,立刻惊怖地大叫,拼命地按床边的铃,哭着让医生和护士快点过来救他。

        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像躲妖怪那样躲自己,那种恐惧到破碎的表情,庄曼吟心痛得快要死了,她的小雨,她的宝贝,她的命。以为再也找不回的珍宝失而复得,可她连抱一抱他都不能够。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怕她,躲她,她一直都是他的妈妈啊。

        何惊年对沈棠风的反应是最激烈的。沈棠风自知何惊年一定对自己憎恶已极,不敢让他看见自己,只是站在外面的走廊,想远远地看着他。

        然而,何惊年还是透过窗玻璃的反光看到了他的脸。

        结果,稍微稳定一点的精神状态突然又变得糟糕。原本他还是能说话的,经过这次刺激,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每天只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不知道在看什么、想什么。

        庄曼吟看不得他这样子,看一次哭一次,眼睛都要哭瞎掉了。她揪心,沈鹏也跟着痛苦,夫妻俩苦苦熬着,两鬓白发都熬出来了。

        医生很沉重地告诉他们,说何惊年因为三年前就出现过类似的精神问题,这次复发之后,情况远要更加糟糕。

        医生还痛心地问,在爆发之前,他的心理问题已在边缘状态,心理变化和行为在生活上有明显的失调,为什么他身边的人就没有一个能发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庄曼吟掩面痛哭了起来,“我以为小雨很开心的,小雨总是那么乖,一直笑眯眯的……都怪我,是我这个当妈妈的不称职,我不配当小雨的妈妈,我连自己的孩子都照顾不好!”

        “曼吟……!”沈鹏搂住妻子的肩膀,让她至少可以靠在自己的怀里哭。“曼吟,你不能怪自己,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们母子,我没用,害你们苦了这么多年,全都是我的错。”

        “老公,到底为什么……我们的孩子会变成这样?”庄曼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都受了这么多苦了,为什么上天还要让他继续受苦?”

        沈鹏默默,他也没有答案,只能不停地为妻子擦拭眼泪。

        除了自己丈夫,庄曼吟再不允许任何人来医院看何惊年,哪怕远远望一眼都不行,尤其是原辞声。

        庄曼吟原来还能控制自己不去埋怨他,现在却忍不住恨他。小雨变成现在这样,和他有脱不了的干系。小雨受过的苦楚里,也起码有一大半是拜他所赐。

        庄曼吟固执地不让原辞声再靠近她的小雨,原辞声来了多少次,她就赶了他多少次,谁劝都没用。原辞声无可奈何,他面对的不再是以前那个沈伯母,而是何惊年的亲生母亲,他欠她。

        于是,原辞声只能半夜三更去医院。何惊年的病房在就一楼,他透过玻璃往里看,何惊年竟然没在睡觉,抱着膝盖靠在床边,不知想些什么。微弱的光落在他身上,沉淀出格外干净的轮廓,恰到好处的柔软,叫人心疼的清癯。

        何惊年慢慢转动视线,原辞声不由一阵紧张,他不知道何惊年是否还愿意看见他,会不会也像面对沈家的人时那样,恐惧,抗拒,痛苦。

        出乎意料,何惊年看着他,却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何惊年原本木然淡漠的表情,竟然逐渐变得柔和起来。

        原辞声推开窗户,轻轻一纵翻了进去。

        “年年。”

        他没有立刻朝何惊年走去,只是站在窗边叫了声他的名字。

        何惊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原辞声试着靠近他一点,短短一步的距离,手心却冒出潮漉的冷汗。

        何惊年还是安静地看着他,并没有流露出害怕或厌恶的表情。

        原辞声在他床边半跪下来,终于,可以又这么近距离地看他,没有别人打扰,不用担心他会奔逃,会离开,会迫不及待地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年年。”

        何惊年稍稍侧过脸,漆黑的眼睛里落进微光,很亮。

        “年年,你还认得我吗?”原辞声指尖很轻地触碰他的手背,冰凉,又很轻地贴了上去,把他的手包覆在自己手心。

        何惊年伸过另一只手,试试探探地去摸他戴在大拇指上的阿耳戈斯。

        原辞声摘下戒指给他,何惊年很小心地捧住,指指上面的绿宝石,又指指他的眼睛,牵起唇角,浅浅地笑了一下。

        原辞声并没懂他的意思,但也跟着他微微一笑。这一笑,像触动了泪腺的开关,忍耐已久的泪意浮上眼眶。

        “你以前就是这样,什么都能不认得,也不认得我,却会对阿耳戈斯感兴趣。”

        何惊年不解地看着他。可能是他的表情真的太奇怪了吧,嘴角还在微笑,眼睛却要哭了。

        “年年,你不要怕每天来看你的那两个人,他们是你的爸爸妈妈,他们都很爱你,不会伤害你的。”

        何惊年似听非听,兀自拨弄手中的阿耳戈斯。

        “其实,我很想问问你,你现在看见谁都害怕,为什么反倒不怕我了呢?明明你那么恨我。”原辞声抚摸着他柔软的发心,何惊年的头发生得细软柔密,摸上去温温柔柔,可他的手心却很疼,心也痛,血肉模糊的那种。

        “年年,你妈妈说得对,你已经够苦的了,却偏偏还遇上我。”

        “我,从你这里获得了很多。你带给我的都是美好又干净的东西。可是,我却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最后,我真的没办法了,甚至想帮你把那个人找出来。”

        “对不起,没有找到。但我有忍不住庆幸,如果真的找到了,我又该怎么办呢?把他带到你面前吗?”

        “他就像你的一场梦,不愿醒来的美梦。美梦一旦成真,你拼了命也会想要抓住吧,其它的一切你也都不会放在眼里了。”

        他絮絮地说着,可何惊年自然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他只顾摆弄手里的阿耳戈斯,举起来,透过上面的绿宝石往外看,跟看万花筒一样。

        真好看啊。他不由欣喜地睁圆了眼睛。鲜艳的绿色,柔和的绿色,被这种色彩包围的世界美得就像一场梦。

        “年年,你那么喜欢它,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原辞声合拢何惊年的手,让他握住阿尔戈斯,可何惊年却把戒指戴回他手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干净清澈的眼神,没有悲伤,没有恨意,也没有疲惫。记忆里,何惊年好像从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除了三年前,错把他当成那个人的时候。

        都不重要了。何惊年爱不爱他,恨不恨他,原不原谅他,所有。

        “其实,不管有没有发现你身世的真相,婚礼都是不可能举行下去的。因为,我早就计划好了,要在那天把你带走,然后,举行一场属于我们自己的婚礼。”

        原辞声很慢地露出笑容,充满幸福,充满憧憬,眸子里闪动着眼泪一样的光。

        “我会带你去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没有人能再来打扰我们,只有我、你和糕糕,我们三个人一起生活。”

        何惊年很乖地抱膝坐着,笑意盈盈地凝视他。

        “你看,为了这天,我连戒指都准备好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戒指,打开的瞬间,银白的金属光芒刺破了昏淡夜色。

        “年年,你还记得它们吗?朱诺,你设计的结婚对戒。以心印心,心心不异。愿如此戒,朝夕不离。”

        何惊年拿过戒指盒,好奇地看了看,又迅速失去兴趣,随手丢到一边。

        两枚戒指滚落在地,在夜里发出格外清脆的声音。

        原辞声把戒指捡起来,握过他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又贴上自己面颊,望向他道:“也是,结婚不一定需要戒指。”

        何惊年歪了歪头,笑眯眯的。

        “年年,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们结婚吧。”原辞声摩挲着他的手心,声音逐渐哽咽,潸然热泪顺着眼尾渗进他的指缝,温热潮漉,纠缠一片。

        何惊年似听非听,揪揪他的头发,有点调皮地笑笑。

        “那个人是你的梦,而我……我在遇见你之前,从来都不会做梦。年年你知道么,我是一个不会做梦的人。”

        “遇见你之后,我终于会做梦了。我做梦都想跟你在一起。”

        何惊年自然无法理解他的梦,只一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原辞声跪在他床边,又喃喃地说了很久,哀求,告白,忏悔,可事到如今,再恳切真挚的言语,也一个字都传不进何惊年的耳中。

        医生说,他是心理疾病,虽非基因导致或者后天器质性病变引发的那种难以治愈的重症,但强度已严重干扰了正常的思维。而且由于机体生理上正常,也不好专门用药物治疗,顶多只能起到辅助作用。

        他的心被毁了。

        所有人都在爱他,可又好像所有人都在害他,在难以计数的爱的包围中,他的神志破碎,只剩下一片雪花般单薄透彻的灵魂。

        尽管请了最好的医生,可何惊年的病情一直都没有好转。整个人木木的没什么反应,除了吃就是睡,一天天的越发倦怠。这么懒懒地养着,人倒是胖了一圈,腰上和肚子上都长出了肉,白白软软。

        庄曼吟看他看得越来越紧,尤其在某一天早晨,她在病床的侧沿捻起一根卷发之后。

        结果,之后的一天晚上,当原辞声再次翻窗进来时,病房里的灯一下子全亮了。白炽灯惨白的光线里,庄曼吟面无表情地坐在空荡荡的病床边,抬起头,冷森森地问:“你来干什么。”

        原辞声微笑,很礼貌地唤道:“妈。”

        “……”庄曼吟脸色骤变,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敢这么叫我!”

        “您是年年的亲生母亲,我是年年的丈夫,我合该这么叫您。”

        话音未落,庄曼吟就怒火中烧地低吼:“你根本就不是!”

        原辞声异常平静,“我要把年年带走。”

        “你想都别想!”

        “年年现在谁都怕,除了我。看到我,年年会笑。医生不是也这么建议么,尽量找一个他不抵触的人陪他,这样对病情的恢复也会有不错的效果。”原辞声朝她直直地伸出手,“所以,把年年交给我。”

        庄曼吟一拍床沿,痛道:“冤孽!”

        隔天,她就给何惊年转了医院,秘密又迅速。入院后,医生照例要给病人做个全身检查,看着新出来的报告结果,庄曼吟面色惨白,如遭雷击——

        何惊年怀孕了,已经快有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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