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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婚礼


六月,川源市刚入夏,湛蓝的天空流飘过一缕薄冰般的云絮。

        “当,当,当——”教堂钟声响起,浑厚悠远,嗡嗡余韵与唱诗班的歌声交织相融,为这场万众瞩目的盛大婚礼伴奏。

        庭院里早已挤满各路媒体,长枪短炮,严阵以待。作为始终处在风口浪尖的人物,圣衡珠宝集团新任董事长原辞声结婚,自然是轰动全国的大新闻。

        年初,老董事长原正业骤然病逝,群龙无首之际,当时还是少东家的原辞声回国,以铁血手腕攘外安内,一举成为商界最年轻的神话,引得无数豪门千金倾慕不已。

        只可惜原辞声是个教科书级的资本巨鳄,满心满眼唯有为原家产业开疆拓土。相比有血有肉的活人,他更像专为驾驭这座珠宝王国而生的冷酷利器。

        所以,纵使追求者众多,他却全都不放在眼中,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这样,董事长夫人之位始终悬而未决,众说纷纭。直到上个月,原辞声接受《财富天下》采访,主持人问他近期有什么规划,他倒好,只字不谈企业战略,只轻描淡写表示自己即将结婚。

        这消息一出,无啻于石破天惊。外界真的无法想象,究竟是哪家大小姐能一举拿下原辞声这样的人,甚至让他在如此重要的高层访谈中,亲口说出想要结婚的决定。

        “终于来了!”

        骚动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继而更加沸腾。只见雕花铁门外,一支豪车车队缓缓停下,为首的谢尔比眼镜蛇戴托纳跑车的车门打开,里面缓步走下一个身穿漆黑燕尾服的青年。

        他略扬起脸,向无数对准他的镜头,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笑容与姿势维持了足足三秒,多好的抓拍时机。可媒体们好像突然集体失忆,忘了自己的工作任务,全都呆呆地看着他,按在快门上的手指一动不动。

        这就是原辞声。

        尽管这半年里他频频出现在各大电视媒体,可真在现实中亲眼见到那张脸,众人还是不由为那惊人的美貌深感震撼。

        镁光灯闪成一片银白光河。原辞声优雅侧身,微微弯腰,邀请舞伴般伸出右手。

        稍顷,车厢里探出一只白净细瘦的手,许是紧张的缘故,手指都在不停颤抖。原辞声将它轻轻握住,另一只手挡在车门上沿,绅士又温柔地迎出他的新娘。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走上红毯的“新娘”,根本不是想象中高贵美丽的天鹅公主,而是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模样倒还算清秀,只是他眼含惶惑,姿态拘束,通身毫无半分世家子弟的派头,显得与这场豪华奢美的婚礼极为格格不入。

        “我天,真的假的啊?”

        “搞了半天……原辞声娶了个男老婆?”

        “新娘什么来头啊?难道背景比原家还厉害?”

        “已经有人扒出来了,新娘压根没背景,就一刚毕业的普通大学生。而且家庭条件一般,学费全靠兼职和奖学金。”

        “这……原辞声图啥啊?他这种利益至上的生意人,怎么可能娶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

        “谁知道呢。可能原辞声动了凡心,真的很爱他吧。”

        在场媒体老师咬了好半天耳朵,最后只得出个“因为爱情”的结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看来男版灰姑娘也不纯粹是天方夜谭。

        新人已经步入教堂。那青年嘴唇紧抿,眼睛睁得很圆,似是太过紧张的缘故,连睫毛都不敢眨一下。

        虽然穿着高级礼服,但根本无法掩饰僵硬与局促。他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小心,呼吸也很慎重,好像生怕在仪式上出现一丁点儿差错。

        望着他拘谨地挽着原辞声胳膊的背影,所有人脑海里不由浮现出鲜明的对比——

        耀眼夺目的孔雀身边,怯生生地跟了一只小灰麻雀。

        阳光更加热烈,穿透教堂四面的玻璃花窗,晕散成五彩缤纷的光屑,洒落在红毯尽端的祭坛上。

        何惊年站在那儿,保持端庄优美的站姿,不能动也不敢动。尽管有身孕后他特别容易累,却也不得不逼迫自己努力坚持。

        周围的声音他已经听不太清,管风琴的乐声与牧师的致词交杂,仿佛浑浊的水流倒灌进耳朵,在鼓膜上震荡出细小的锐痛。

        不过没关系。仪式前,原辞声已经让人带自己排练了很多遍。所以,就算听不见牧师的指示,他也能按部就班,做到每个环节都完美无缺。

        “我愿意。”

        世界一瞬静默,他听见原辞声的声音,清晰悦耳。

        轮到他时,他张开唇,也说出那三个字。

        世界再次陷入杂声,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终于到交换戒指的环节,何惊年刚要转身,不料浑身紧绷久了,腰疼腿麻,差点一个趔趄,紧张得他心都要蹦出来。幸好原辞声及时伸出手,稳稳扶住了他。

        何惊年抬起头,撞进那双冷冰冰的深绿眼眸。明明是那么美的眸子,此刻却如人偶无机质的玻璃眼,森然注视着他。

        整个人像跌进冰窖,彻底冷了下来。

        他果然生气了,何惊年想。

        这样的眼神并不是第一次见。一夜荒唐后,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冷酷、空洞、漠然,仿佛在看世界上最卑贱可鄙的东西。

        “第一次出卖自己就接这种生意,胆子真够大的。”他下床,洗了很久的澡。出来的时候已经重新换上一丝不苟的正装,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

        走之前,他甩下一张银行卡,丢在枕头旁边。自己想分辨,却根本挤不出一个字。自己被他生生折腾一整夜,身体像被野兽撕裂碾碎,太痛了,痛得未能张口,就已是满脸眼泪。

        手掌被牵起的感觉拉回了何惊年的意识,原辞声正在给他戴戒指,钻石光泽璀璨,一如美好的宣誓与承诺。然后,他握住原辞声的手,为他佩戴戒指。

        即便此刻,原辞声都没有摘下手套。也难怪,原辞声爱干净,本就厌恶与人接触,更别提对象是他了。

        于是,何惊年尽可能快地松开了手,但原辞声脸上还是闪过一丝不快。这缕一闪而逝的微表情是锋利的刀片,迅速在心上划下一道血口子。

        何惊年闭了闭眼,告诫自己别多想,要知足。

        大学毕业后,他花了很大努力才入职圣衡设计部。这款戒指是他的第一件作品,并且有幸成为圣衡近期最重要的企划“六月花嫁”的主打产品。现在,甚至还变成他和原辞声的结婚对戒,多好。

        朱诺,他用罗马神话中天后的名字给它命名。june的语源从juno而来,传说六月结婚,新郎幸福、新娘快乐,正合朱诺的宣传语——

        以心印心,心心不异。愿如此戒,朝夕不离。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牧师微笑。

        这是未曾排练的环节,何惊年像失去指令代码的机器人,僵立原地。落在旁人眼中,倒真是个等待被爱人拥入怀中的羞涩新娘了。

        眼前覆落阴影,原辞声倾身下来,握紧他的肩膀,吻住他的嘴唇。

        无数白玫瑰花瓣从穹顶洒落,花雨烂漫,将浪漫氛围烘托极致。

        只有何惊年知道,嘴唇上传来的尖锐痛感,还有快把自己肩膀攥碎的失控力度,才是这枚吻的本质。

        毫无爱意,毫无怜悯,满满充斥着的,只有原辞声对他的抗拒与厌恶。

        仪式结束,两人十指紧扣,并肩走向教堂外的灿烂天光。

        防窥车窗玻璃隔绝了所有视线,原辞声这才慢条斯理地摘下婚戒,换上一副崭新的手套。

        “阿耳戈斯呢?”

        金秘书打开珠宝盒,黑天鹅绒衬垫上躺着一枚祖母绿戒指,静静散发着妖冶火彩,美轮美奂。

        原辞声把阿耳戈斯重新戴回右手大拇指,面色稍霁。余光里,何惊年正直直盯着自己的手。这个人平时总是半低着头,很少主动看自己。他不由奇怪,淡淡出声问:“怎么了?”

        何惊年如梦初醒般瑟缩了一下,收回视线,摇摇头。

        这是继那天晚上之后,自己第一次看见他的手。彼时,他的手是野兽的利爪,强劲有力,沾满暗昧的水液。现在,他的手却干净得如同白蜡,尤胜精雕细刻的艺术品。

        但无论怎样,这双手再不会像当初的小少爷那样,充满仁慈与善意地伸向自己。什么都变了,只有阿耳戈斯光彩如初,美丽依旧。

        车盘旋而上,驶向睿山御庭——川源市寸土寸金的顶级别墅区。何惊年悄悄望了眼窗外,四周青翠绵延,一栋栋花园别墅散落其间,沐浴着景观灯的柔光。

        但风景再漂亮,何惊年也不敢多看,他加快脚步,跟着金秘书走进别墅。

        “夫人,这里就是您的房间,请您稍事休息,一会儿原董还有要事与您相商。”金秘书欠了欠身,礼貌告辞。

        房间宽敞豪华,家具摆设比俄罗斯宫廷电影里的更精美。何惊年犹豫了会儿,小心翼翼地坐下。其实,若不是他快累得撑不住,他本不愿碰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

        婚礼前,金秘书曾带他来过这儿。参观完一圈后,金秘书让他在书房等待片刻,原辞声还有一些现场细节要和他确认。

        他就在那儿等着,可等了很久,原辞声一直没来。百无聊赖之际,他的注意力被桌上造型奇妙的金属镇纸吸引,忍不住伸出指尖碰了一下。好巧不巧,原辞声在这时推门进来,不等他道歉,就一声不吭地把镇纸扔进了垃圾桶。

        “咚。”

        回想起镇纸落下的沉重声响,他的脸就像被打了一巴掌,火辣辣地发烫。

        又过了好一会儿,原辞声还是没出现。有了之前的教训,何惊年只敢挨一半的椅面,不敢去靠椅背,整个人越发疲倦困怠,小腹也隐约有些不适。

        他身体本来就弱,怀孕又发现得晚,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一个多月了,而头三个月又是最关键的时期,对宝宝很重要。

        靠门的衣帽架上挂着一个背包,那是他的行李。昨天,金秘书来到他家,协助他一起整理。看着他忙前忙后,金秘书劝他不要浪费时间,原辞声不可能容忍这些东西进家门,到时候全都会为他准备新的。

        末了,他只收拾出证件之类的必需品,一个背包绰绰有余。现在想来,每次辗转漂泊时,他好像都没几件东西可带。

        不要紧。

        何惊年从包里取出一个随身听,这是他最珍贵的宝物,只要有这个就够了。

        戴上耳机,熟悉的少年声线如同清泉,缓缓流淌进心里,温柔抚平所有褶皱。

        小少爷真好,何惊年弯了弯嘴角。这些年来,自己每每遇到痛苦伤心的事情,都是靠小少爷才撑过去的。如果没有小少爷,自己恐怕早就丧失了努力的勇气。

        “笃笃笃。”

        规律的敲门声。

        何惊年收好随身听,“请进。”

        原辞声开门而入。何惊年以为他晚上在家总该像正常人一样,换上舒适的居家服,谁知他还是一身正装,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手套也重新换了一副。

        “可以开始了吗?”原辞声抱着一叠文件在桌边坐下。

        何惊年点点头,接过他递过来的合同。

        “先看一遍,不清楚的问。”

        何惊年垂下眼,黑纸白字,条条分明。原辞声亲自拟的合同当然滴水不漏,怎么可能不清楚。

        尤其是最后一条——

        孩子出生后,甲方须支付乙方抚恤金五千万元整。钱款到账后,乙方须主动离开,从此不能再在甲方面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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