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瑞雪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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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环宇记得,那是安庆十一年冬天里的事。
那时他还未及冠,在大本堂跟着翰林院的大儒念书。
他的兄长登基至今,只得了一个皇子一个公主,都才二三岁,不到进大本堂读书的年岁。因而这里多年来只有他这个先皇幺子和几个伴读,每日昏昏沉沉地听讲。
今日讲课的这位老翰林也是内阁老臣,任礼部侍郎多年。从前他们的父皇在世时,他就在这儿给他们讲课,一直到如今天地都翻了好几回样子,他还是须眉花白纤长、颈曲如画上老松,好似永远不会变。
那天上午难得放晴,雪停了,庭院里一片雪白。
老翰林在讲什么,齐环宇当然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天他听得还算认真。
因此当屋外隐隐传来笑闹声时,他也感到些许烦躁。老翰林自然更是不悦——他虽年岁已高,耳力却不坏,最讨厌讲课时学生窸窸窣窣发出衣袖摩擦声,遑论竟然有人在大本堂外嬉笑。
老翰林安静了片刻,但屋外的声音却没停。不响又不轻,断断续续挠人耳朵。
又过一会儿,老翰林放下书卷站起身,推门走出去。
“是什么人在外喧哗?”
门扉打开,齐环宇探头去看。
正堂对着正门,只见老翰林沉声一喝之下,正门口出现两个小宦官。看起来都是十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年纪。
“怎生如此放肆?你们可知道这里是皇子读书习字的地方?”老翰林问道。
“禀、禀翰林,”其中那个看着年纪小些的倒是先开口,“奴才们追逐鸟雀玩儿,一时不慎,不知此处竟是翰林授学之地,还请翰林恕罪——”
原来他们是在院外玩雪扑雀。
齐环宇看到那两个小宦官衣冠不整,衣褶里还沾着许多碎雪,显然方才确实是玩得兴起。想来孩子都爱玩雪,不是什么大罪过。毕竟规矩是规矩,童心是童心。
老翰林果然也松缓些,没再那么严厉:“你们是哪里来的?主人在何处?”
“禀翰林,是、是,”小太监不知为何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是伺候莫厂公的。”
没成想小太监的犹豫还真是犹豫到了点子上。
老翰林脸色一变,语气严厉:“看来那位东厂厂公也不过如此,竟连手下人都不知怎么调教。宦臣毕竟是宦臣,不懂什么礼数。既然如此,只好由老夫来管管你们了!”
这时候,年长些的那个小宦官往前走了一步。
他虽然屈腰俯首,说话时却丝毫不惧:“是我误以为此地无人,才怂恿同伴与我一同在院外掷雪玩乐。如若要罚,自然只罚我就是。”
小小年纪,又是个阉人奴仆,竟如此有风度气节,倒是令人不得不佩服。
当然,这是齐环宇的想法。
至于老翰林只留下他罚跪而放走另一个,或许是佩服小小孩子敢做敢当,也或许只是为了让他知道顶撞冲动的后果。
于是那小宦官在大门外静跪。
想来莫迟雨这时肯定是在乾清宫那边陪侍皇上,他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管这个小奴仆了。
齐环宇大致明白老翰林为何讨厌莫迟雨。自从他的皇兄即位后,莫迟雨官运亨通一路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后来又坐镇东厂,据说皇上还有意授他司礼监掌印太监之职,不可谓不是荣宠盛极。皇上有多少信任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而自古以来士大夫看不惯后宫宦臣,也是常情了。
齐环宇知道老翰林不是什么心肠冷硬的人,相反,他一生重礼重教,从不趋炎附势、捧高踩低,故而就算进了内阁,也是长久寂然无权。至于莫迟雨,齐环宇不确定莫迟雨究竟是不是像皇兄说得那样好。
习字后上午的课业结束,到了午时用饭的时候。
齐环宇和他的伴读们总算得以到院子里去喘一口气。
一迈出烘着炭炉的房间,冷风灌进领子里叫他猛打好几个哆嗦。
日头晒在院内白雪上,白闪闪一片。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院门外端跪的小宦官身上。
尽管宫道上扫过雪,但看他久跪在冰冷坚硬的石板路上,仍叫人看了发寒。
齐环宇出生时他的母妃不受宠,且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自然正是他的皇兄),他便被当时的贵妃抱养,贵妃虽说把他养着,却并不待见他,因而齐环宇小时候一贯和身边的宦官女官亲近。他知道他们虽然卑躬屈膝、奴颜婢色,却也是活生生的人,有的可爱有的讨厌,有的恶毒有的善良。
哪怕如今他早已远离了孤苦无依的童年,他也仍然会不时关注下仆的喜乐悲欢。
齐环宇注意那小宦官穿着常见的暗褐色衣衫,却能看得出衣物洗得非常干净、浆得很是笔挺。他眉目清秀,却不凄惶也不媚俗——这是很少见的,在宫里头,长得一般倒也就老老实实过日子,可长得好看的不论男女,总会格外受点“照顾”。
看来老翰林说得不对。
莫迟雨不是不会调教人,相反,他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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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午时,莫迟雨仍没有来,老翰林也没有松口,因此那个小宦官依然只能跪着。
下午讲二十四史,换了一位翰林。
这位翰林资历浅,性子也不像老翰林那样倔,因此齐环宇便也松懈许多。
他借口屋内燃炭闷热,与一位伴读换了临窗的位置,将窗口打开一条缝隙吹风。
不消说,他心里其实是想看一看那个小宦官的事最后会如何收场。
老翰林离开大本堂去内阁时,齐环宇看得出他故意放缓了步子,好似给小宦官一个求饶的机会。但对方却兀自直挺挺地跪,只在他路过时低头行礼。老翰林冷哼一声,拂袖走了。
齐环宇不由噎笑——他很知道这老翰林其实是个心软的人;从前他小时候课业不好被老翰林责罚时,可懂得找机会下台阶了,老翰林只要一个板子打得不重,他便可怜兮兮道歉求饶。
倒没想到这么个小奴才却比他一个皇子还要不懂看人眼色。
话又说回来,那小宦官也是真的能跪。
齐环宇小时候惹贵妃不快,也会被罚跪。只不过根本跪不上半个时辰就已经汗如雨下、浑身酸麻,膝盖痛得不像是自己的了。若是负责监看他的人有点儿善心,自然也不会管他到处挪来挪去改变姿势。
可是这个小宦官就不一样了。明明没人看守,他却跪得端端正正,很长时间才稍许动一动。
齐环宇不由得想:性子这么倔,恐怕日子不会好过。
午后天气阴了下来,冷风呼呼得刮,开始下起小雪。
齐环宇有些受不了,便想把窗子关上。
可就在他准备取下支木的时候,忽然看到有人走进了院门的门框里。
那个人是莫迟雨。
齐环宇当然认识莫迟雨。
他比皇兄小十一岁,他还记得自己刚有记忆时,他便已经看到莫迟雨跟在皇兄身旁了。他那时候觉得嫉妒,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嫉妒这个宦官竟能比自己更与皇兄亲近,但后来他有些不确定了,因为他发觉,自己似乎也妒忌皇兄身边能有这样忠心耿耿的人。
他看着莫迟雨走到那个小宦官身边,问了两句话。
大本堂着实不大,院子也很小,齐环宇开着窗子坐在窗边,可以隐隐约约听见他们的声音。
那个小宦官张开冻得青紫的嘴唇:“……确实是我的错。是……太不懂事,又要玩雪,又不懂得挑地方,让督主烦心了。”
齐环宇模模糊糊听清大概。心想他竟真的实话实说,人前人后一个样。
而莫迟雨的回答虽然很轻,他却不知为何听得很清楚:“不是你的错。是你不知道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不可以。”
莫迟雨俯身替那小宦官掸掉肩头积着的一层薄雪,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他的肩头。
这件事齐环宇一直记得,记了好多年。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那个小宦官不同寻常,或许是因为莫迟雨的做法超乎他所预想。
也或许,是因为齐环宇一直一直羡慕着这幅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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