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围困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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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春季伤寒波及南地诸多城镇壮劳力,导致春日播种有所延误。
加之去年旱灾,许多家庭连第二年播种所用的谷子都已吃尽。
很快叛乱又起。
起初朝廷(或者说,帝王)的态度似乎是震怒无比,见风使舵者所写的奏疏俱斥南方山势崎岖之地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提议派重兵镇压,不让反贼再有谋逆之心。
但到底也没有从京城广调大军,只是草草指派几个镇南督军上任,带兵南下。
如此南京兵部奉旨调派,两边应付。
然而本以为可以轻易镇压的叛军,却一直拖到夏末也没有彻底清扫。秋日渐近,饥荒更甚,叛军势头高昂,连战连胜。京城那些白混粮饷、钻营私利的官兵本就既不善行军又没有斗志,自然节节溃败。
朝廷始终没有下达招抚的御令,也没有调动京城大营之军。
——远在北京,群臣党斗,似乎没人真正地将眼光放至南地。
几乎可说是一瞬间,叛军已然颇成气候,直指中部粮仓而来。
南直隶与浙江一带向来是油米丰产之地,而南直隶又被赋予两京之名,若是沦陷于叛军之手,大奣颜面何存。
然而,似乎正是因为这一点,南直隶六部全然不相信叛军可能攻抵南京;哪怕是警觉之人中,也有大半意欲自欺欺人。
当然也有官员不断向京城上书,可是北京遥遥,龙案更是难攀,等到兵部看罢,拟奏上呈,再由皇帝亲阅,召集群臣商议,然后斟酌下旨……也不知会是何年何月之事了。更何况谕旨还不一定可以切实解决难题。
就这样,到了九月中旬时,叛军绕过浙南山地,直取浙江北方富饶之所,自命“兴周”。接着毫不停歇,招兵买马一鼓作气攻入了南直隶一代。
最终,来到了南京城的高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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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毕竟是南京,光是城墙便有四层之多,军备更非普通城池可比。
秋风和缓的深夜,南京城腹地市内的百姓仍可安睡。
云雨后又玩闹了一番,墨烟蜷着身子靠在白启鸣怀里。如果她是一只猫,此时便会闲适地轻摇尾巴,喉间咕噜作响。
床头油芯上爆开一朵灯花。
白启鸣借着柔和的火光,目光拂过墨烟披散头发的肩甲,顺着微突的脊骨而下,抵达了腰背的凹陷处。那儿有几点青斑,和墨烟头上的瘢痕一样,是她不愿多谈的东西;但在他看来,就宛如是几片桃花落下的影子,可亲可爱。
白启鸣想起从前二人初次解衣相拥时,墨烟因为紧张无措而浑身带刺似的模样。
她有她十足的傲气,也有深埋在心的恐惧犹疑。
白启鸣生在一个父母和满、衣食无忧的仕宦之家,相比墨烟,他的经历没什么波澜起伏,有时他会察觉墨烟羡慕他这样的生活,有时他发觉墨烟不安含愧——她似乎认为她的介入打搅了他“可能拥有的”某种更加美好的生活。
但白启鸣绝不曾有这样的想法。
他从来觉得只要无愧于心,当下所有的一切便是最好的。
更何况,他是何其有幸的男子,得以与喜爱之人缔结姻缘、长相厮守。
“墨烟?”
“嗯?”墨烟懒懒应一声,似乎已经快要睡着了。她慢慢把身子支起来一些,手指摩挲着白启鸣挂在胸前的青鲤玉佩。
她的这些小动作很孩子气,很可爱。
白启鸣便也伸手把她脖子上戴歪了的玉环拨回前面,然后才缓缓开口说道:“从前我就经常想,我或许不该当锦衣卫——我应当去考科举,做兵部的官,再不济,也该通过武科举谋一个更实际的位置。”
墨烟迷惑地问:“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
“你瞧,我现在是锦衣卫。可锦衣卫之于扫平叛军、戍守疆域有何作用?不过是穿着一身华服,在这南京城里做个仪仗而已。”
“那不是你的缘故嘛,”墨烟笑起来,“其他人做锦衣卫可不是这样想的。各个儿盼着弄些不费事的小活,赚他一袖金豆子。”
白启鸣也笑了。他早听惯墨烟对他的取笑,这种取笑中包含着深深的喜爱——因此莫如说她是借着取笑他来讽刺如今世道。
话又说回来,墨烟若是做锦衣卫,或许不会特意钻营,但送到手边的好处肯定半点儿不会落下。她当年在东厂时就是如此。
起初白启鸣曾有过担忧,他担心与自己结为夫妻之后,墨烟会不会受不了自己的清高贫寒。更何况墨烟显然是被莫迟雨锦衣玉食养大的,尽管名义上为人侍仆,却吃穿皆是上品。好在,她似乎是真心不怨他。
在白启鸣还小的时候,他也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其他官宦人家的孩子都能坐马车、穿绸衣、佩香囊,而自己家里却与寻常百姓没有不同,甚至母亲年轻时还会做些绣活贴补家用;家中四个孩子,大的孩子负责带着小的孩子干家务,没一个是像少爷小姐那样宠大的。
他也会羡慕,也会委屈,也会不解。
可是等到他长大了,他才知道这是一件值得为之骄傲的事。
他们家之所以贫寒,是因为他的父亲从不克扣他人钱财,真正做到了清风亮节。
“如今叛军围抵城下,却也不知朝廷何时才会派兵救急。”白启鸣正色说道,“我虽名义上也是大奣之兵,却因是锦衣卫的缘故,竟至今未能出城抗敌——空负一身力气而不报国护民,我心不安。”
“不要!”
墨烟听得一惊,心底里却并不意外。白启鸣正是这样的人。他早晚会这样说。
“不行……”墨烟拉住他的手腕,语气缓了缓,恳求道,“你别去。朝廷的援军早晚会到的,你何须去踏刀山火海。”
白启鸣柔和地望着她。
“墨烟,如今南京已成孤城。外边儿如何,连厂卫之人也收不到消息。因为战乱,莫厂公有两个月不曾给你寄信了,是不是?”提到莫迟雨,墨烟果然神色黯了黯。
原本自从王小燕辞世,莫迟雨每月来信。虽说通常只是简笔道一声“安”,但若墨烟寄去的信里说了什么,他也会稍作回复。
之前知道他们收养了小九的时候,下个月莫迟雨就寄来一把小金锁。
听闻小九感染伤寒而死,他甚至在信中写下了“生死无常事,与尔同悲辛,务当节哀”这样富有情感的话语。
白启鸣叹了口气,接着说下去:“事已至此,南京城中众人都如困于井中,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更是耳目俱塞……既然如此,我们如何知道朝廷援军何时到来?你再想想,家里的米还剩下多少,米铺的价格上涨到何种地步——安宁或许很快便会不复存在。”
白启鸣一口气说完,注视着墨烟。
墨烟听完他的话,一把抱住他的腰,把头埋进他的衣襟里:“不管不管不管,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不许你去!”
白启鸣苦笑了几声,轻抚她的后背,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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