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坑一个是一个（十四）

（十四）

        我们见状喜出望外，先后蓄力，借草藤之势荡入山洞里苟延残喘。

        洞外密布着的，碧绿的葱郁枝叶与草藤，成了我们藏身的天然遮掩。

        这洞里算不得深，却也不算浅，恰好能容纳我们三人休息得宽敞，只可惜洞内并没有第二条生路。

        若想逃离出去，还是得另寻他处。

        这山洞正处半山腰，让我们卡在半道上，上不去又下不来的。

        山顶上是那伙山匪，山脚下又是无情河水，要是一头莽着跳下去……必死无疑。

        不过如今境地，我们确实因祸得福逃过一劫。

        另一边，常氏兄弟见我们掉下断壁不知去向，生死未卜。

        对此，山匪组并不高兴。

        常老大常恢在断壁便寻找一阵，未果，又大力的拍着树桩泄愤，气急败坏的对着一众手下道：“我们被迫断开了官府的背景，这两个人便是送上门的筹码，身上还有利用价值……活捉！必须给我带回来！”

        “兄长莫急。”常弘沉着脸安慰，几句“若是当真死了，将其人之死推倒别人头上也就是了。”

        于是乎，山匪组分成两队，一队处理山坳死尸，将之一把火烧了，或是丢弃去坑里埋了。

        而剩下的人马皆到山脚下寻找踪迹。

        半山腰山洞里，我与小女孩儿一同站在洞口，我叹了口气：“那伙人肯定会满山头的找我们。恐怕一时间是出不去了，里头没水没食物的……也待不长久。”

        我拍了拍兜，里头只有两瓷瓶仅剩的糖豆儿。

        食物不多，得节省着用。

        今日好比死里逃生，看似绝处逢生，却又不得不跳入另一绝境。

        小女孩儿安慰我：“……至少，我们没有死在山匪手里，也没有掉下山崖死在山脚上……也算是万幸了。”

        “你说得也对。”我挠挠脑袋，“既然之则安之，总归还能保住小命。”

        外面的天又亮起些许，大抵是到了平日吃午饭的时候，我的肚子叫得格外畅快，而外头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雨水将视野变得雾蒙蒙的看不真切，我扒着草藤张望，从先前极度紧张到现在如释重负，脑袋一时间运作不起来，也懵懵的不灵光。

        那被我救下的小女孩儿自称秋秋，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她见我不在状态，便主动提出要替我蹲在洞口守动静。

        如此，我便顺势到里头休息。

        此时阴雨天，洞内光线不佳。我只看得不远处的曲辞一身破败黑衣蹲坐在石壁旁，形容疲惫，同样灰头土脸。

        我鲜少见他褪去光鲜的模样，比起印象中的盛气凌人，多了些平民邻家的味道。

        若是曲辞知道了我此时心中所想，必定会刁难我，道我在路上当乞丐，莫要与他称邻里。

        当我走近时，看到他手上正捏着一小截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树枝，借着草藤间印射进来的稀薄光线，在地上勾画着什么。

        “你在做什么？”我学着他的样子蹲下来，看着他勾画得认真，便仔细研究他的杰作。

        一笔一划，快速而高效。

        在他的勾勒下，我们在山坳里经过的路线，以及所知所见的房屋建筑皆出现眼前。

        “我在进行逃生复盘。”曲辞用树枝在地上指出山匪的营地，圈了圈道，“因常恢的落败，引起山匪们护主的暂时混乱，我们赢得了可趁之机从正厅铁门逃出。”

        说罢，他勾出一条长线直至茅草屋，再划向山顶绝路。

        “哦……是在寻找其他逃生之路吗？”我挠挠头，看他努力争取求生的机会，我却忍不住陷入丧气。

        “嗯，你怎么不去休息。”忙活间，曲辞抬眼发问。

        我抱住双膝怔了怔，直白又小声的道：“我不敢睡啊。”

        一闭上眼，眼前皆是人们死去的模样。

        先前虽是我心有不忍，从火中解救了危在旦夕的老少妇孺……却也不过垂死挣扎罢了。

        我救下他们，却没有能力保护他们脱困……使其最终死在敌人刀下。

        “如果我们的死已成必然，那么与其在山洞里被饿死……倒不如开始就没发现山洞，一头栽下去死得痛快。”我喃喃着。

        若是换做平时，曲辞定要拎着我吓唬，既然我想下山崖去，便干脆丢我下去。

        今时，他却没有这么说，这么做。

        “你如何是说这般丧气话的人？”曲辞自诧异瞥我一眼，嗓音有些干哑，“我们都不会死，我会救你出去。”

        “那就借大少爷吉言啦……”是安慰也好，他有把握也罢。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听着就是了。

        我歪着脑袋小声说：“今日还只是我们进入山寨的第二天，就被逼得没有退路啦……说到底，要不是太子殿下按照计划，在山脚布置人马虎视眈眈……常氏兄弟也不会对我们有所忌惮，恐怕早就下了死手。”

        闻言，曲辞眉间紧蹙，指上捏着的树枝紧了又松，他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到底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又放弃了。

        他将不悦迁怒于树枝，一把弃在地上。

        烦恼一瞬，曲辞只道：“你没有错。”

        听罢，我觉得此时的曲大少爷与平时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自顾自陷入回忆当中，尚能嘻嘻哈哈苦中作乐：“是啊，起码我还凭自己的力量救下了秋秋不是？”

        “你还救了我。”他那双如墨的眸子直视着我。

        “是我拖累在先，你大可以不跳下来的。”我莞尔，“在我们三个人中，最有机会毫发无损活下来的……本就是你呀。”

        他大可以拉我去吸引注意，自己逃了出去。又或者亮出身份，孟城域京都忠义王府的曲大少爷，多唬人啊，谅山匪也不敢对他怎么样。

        不过是最后关头我不小心摔下去了，他却想都不想，也跟着我跳下来。

        这话一出，曲大少爷坐靠在石壁旁侧着脸不做声了，气氛一瞬冷了下去。

        洞外，雨水淅淅沥沥的落个不停。

        我看着他往日光泽如锦缎的长发散落开去，显得有些凌乱，我张了张嘴：“……曲辞。”

        他似是困了，眼皮耷拉着，听得我叫他，有些吃力的睁开双眼：“什么。”

        “你说我们这次接的任务……是不是亏得很？”我学着他坐在地上，一屁股碰着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赶紧揉了揉，一边道，“你说我们单单进山坳探路，就出了这么多篓子……看来，官商勾结的山寨也不好灭啊……”

        “或许罢。”说罢，他的眼皮又合上了，我又迎来了半晌的沉默。

        曲大祖宗不说话，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着。

        于是我半哄半赖的求着曲辞陪自己说话，没话也找话：“诶，大少爷。你说你当年一个人潜入金国……为了获得功绩，那些年怎么熬过来呢。”

        他睁开眸子，神情动了动。

        那双如墨漆黑的眼瞳印着我同样灰头土脸的模样，他似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安，喉结上下一动，忽而发笑道：“阿年，你何时也学会替我设身处地，学会居安思危了。”

        曲辞略略爬起身朝我靠了些许，伸手掐着我张兮兮的脸，又在我打了卷儿的头发上揉了揉：“……等出去，得再找丫鬟下狠功夫了。如果不然，等出了山坳，谁人街上见你不丢几枚铜钱？”

        今时他的躯体不是冰凉着的，反而散着些温热，有些暖意。

        “少瞧不起人了。”我撇撇嘴，又口是心非朝他靠了靠，“算啦，知道你嘴巴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生来便是少爷，万千宠爱加身，表面光鲜。

        可他经历过的“不得已”“不得不”，多少次险象环生……这都是我所想象不到的。

        生在权贵王臣之家，看透人心便是求生之道。

        他常说若像我这般天真，他早死上几百回了。

        “……大少爷，你养成如今这般敏感多疑的性子，到底也非你所愿。”我的脑袋朝他贴近几分，还是佯作强势的道，“那。我有些冷，你可别多想……！”

        说罢，我一头贴在了他的胸口，他闷哼了声，微不可查的皱眉，随即又舒展开去了。

        到底没教我发现他的异常。

        曲辞不躲开我，却听得小小的我将脸埋在他衣襟里，发出了闷闷的声音：“……这些年，你也一定很累了罢。”

        这么开口，我却先酸涩了眼睛。

        曲辞平日里张口就来的讥诮言语被哽了回去，张了张口，他难得不知所措：“你怎的……今日感悟颇多。”

        “我没事啊……不过因为我当初的心软带来了这么多麻烦，有些过意不去罢了……我才没有可怜你！”我强势又嘴硬的攥紧了他的衣襟道。

        到底是因为我放过王五……才带来了这么多麻烦。

        先前的那句“善有善报”，如今犹声在耳，凌迟着我的天真。

        这一次，曲大少爷强作精神陪着我，忽而认真开口：“阿年，你跟着我，可有觉得委屈？”

        “怎么这么问？”我有些意外，脸庞稍稍离开了他的胸口，歪着头看他。

        总觉得那张困倦疲惫的俊美脸庞，失去了先前少年的意气奋发。

        曲辞勾着唇角，不知真假的开口：“因为我这般没用。”

        我瞠大了滚圆的双眼，不敢置信这样丧气的话能从曲辞的嘴里说出来：“……是我在做梦？还是你？”我把自己的脸掐得生疼，“若你都算得没用，那我算啥……饭桶吗？”

        “这倒算得贴切。”他听罢弯起眉眼，唇角勾起稀薄的笑意。

        我愣了阵，忽而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戏弄了，愤愤而嗔：“你就会选我这种老实人欺负！”

        “这样不好吗。”见我终于释然，曲辞再次笑了笑。

        “好在哪里啊，你还真是过分……喂曲辞？！”我上一秒还在与他据理力争，紧接着他便毫无征兆的倒了下来。

        这不是第一次了，却回回能惊得我魂魄出窍。

        我赶忙接住他，当场以双膝跪地的姿势。我抱住他，才发现他浑身滚烫，呼吸粗重，一摸到背上湿湿的，才发现全是血。

        “……大少爷？！”

        无人回应。

        我紧张极了，声声唤他的名字，这次……他没有醒来。

        为了止血，我赶紧脱下他的衣衫，才发现背上挨了数道利器伤口，这身黑衣与伤口融在一起，才教我至今迟钝发觉。

        原来，他是拖着这样的病体强撑着与我说话，来缓解我的不安吗……

        我鼻头发酸。

        凭着先前照顾大少爷得来的经验，我将自己衣裳撕下好些布条，叫来秋秋帮我一同包扎。

        恐触碰到伤口，我们将大少爷侧身枕在我的腿上，既能避开伤口，也能睡得稍微舒服一些。

        随后，我将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盖在曲辞身上。

        见秋秋同样饥肠辘辘，我道身上还有些糖豆子，便与秋秋一同分食也好补充些体力。

        这一摸兜，怀里的小盒子便掉了出来。

        ——恰是从正厅机关暗格里的获得之物。

        盒子落在地上，被摔开了，从里头掉出一卷纸卷。

        我仔细一瞧，上面写满了日期、金额与不同的官位姓名。

        我先是一怔，而后恍然大悟。

        这是……受贿官员名单。

        ……这是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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