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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第 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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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袄子的衣袖,  聂杏儿也能感觉到那紧的力气,几乎欲将她的腕子捏碎。

        她还未叫疼,  却见那沈恒安猛地甩开她,  威胁道:“我不打女人,  你最好别逼我破例。”

        聂芸娘在那聂孙氏的身上翻找了一通,终于在那破棉袄的补丁里寻着了长命锁,  拿出来擦掉上面的棉絮,  小心翼翼地交到聂明湛的掌心,  “明湛,这是阿姐给你的见面礼。”

        长在田间草丛泥地里的小娃娃,  如何见过这样精致的东西,  聂孙氏一个大人都看花了眼,更何况才四五岁的聂明湛。

        他爱不释手地盯着瞧,又拿到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半晌,  终是依依不舍地将东西还给了聂芸娘。

        芸娘疑惑地看向他,“既然喜欢,便戴着吧。”

        聂明湛羞涩抿了抿唇角,  奶声奶气地说道:“还是阿姐收着吧。”

        她明白了,明湛定然是知道这是个值钱东西,  怕自己看不住,才又给她的。

        芸娘鼻子微酸,她的弟弟,  员外郎家的小少爷,  本该千娇万宠长大的,  如今竟然是连一个长命锁也舍不得戴。

        “戴着吧,不妨事的,要是丢了,阿姐再给你买。”

        几人连拖带拽地把聂孙氏弄进正房的榻上,聂杏儿叫嚷着要去请大夫,沈恒安没理会,直接上去掐了聂孙氏的人中,不多时,她便幽幽醒转。

        聂芸娘见聂孙氏醒了,知她没什么大碍,叫明湛领着沈恒安在花厅中坐,自己转身去了里正家。

        谢文氏见着她,笑着迎出来,“芸娘今儿怎么有空过来了?你舅舅他们回了?”

        聂芸娘点头,问道:“有金叔在吗?”里正大名谢有金。

        谢文氏听她这口气,知道有事,忙将她迎进门。

        “有金叔。”聂芸娘打了声招呼,“今儿上门叨扰,实属有事相求。”

        谢有金瞧着四十来岁,两鬓夹杂着些许花白头,他早年间念过几年学堂,又在县城里做过伙计,因着有见识,平日里又是热心肠的人,老里正死后,村里就将他选为新里正。

        “芸娘虽不是在村里长大的,但回来这几日,也常听邻家说有才叔行事公正,从不偏帮。”聂芸娘道,“我就直说了,如今二叔一家与我同住一处,但想必村里人都知道,我爹与二叔早就分家多年,我们家的宅子是我爹自己个儿盖的,房契地契上按着的俱是我爹的手印与名字。”

        “你是想让聂老二回自己个儿的家,把房子给你腾出来?”不愧是三乡五村的里正,聂芸娘才起了个话头,他便立刻明白了那话里的意思,摇头道:“这怕是不成,且不说聂老二那旧房子破败的不成样子,住不了人,就是能住,聂老二两口子,恐怕也不会心甘情愿的搬走。再者说,你虽占着里,可聂老二他们毕竟是长辈,光是一个孝字压上来,你就无可奈何。”

        同住一个村多年,谢有金清楚的很,聂老二家那口子,可不是个好惹的。

        “我必是不会让有金叔为难。”聂芸娘笑,“刚巧有个机会,让二婶不得不应了我,想请有金叔过去,做个见证。”

        先前聂芸娘还在愁,用什么法子才能把二叔一家子请出自己家,不想刚巧撞上了聂孙氏偷东西,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成,我吃完晌午饭就过去。”

        谢有金觉着聂芸娘一个姑娘家也不容易,爽快地将这事儿应了下来。

        谁知聂芸娘还没说完,“不止要请有金叔过来,芸娘怕村里人不知内情,想请他们一道过来看看。”

        “这也不难,我让谢庆等会儿在村里敲个锣,把这事通知到各家各户也就是了。”现下正是农闲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屋子里猫冬,不然还真没法子请到全村人。

        得了谢有金的准话,芸娘这才回去。

        一进门便听见聂孙氏在那哭天抢地,“我不活了,好端端地赖我偷她东西,这是要逼我去死以证清白啊!”

        她哭倒也是真哭,毕竟醒来一看,那藏在袄子里的长命锁没了,等于到嘴的鸭子飞了,能不伤心吗。

        聂芸娘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也不言语。

        聂孙氏哭了半晌,终是讪讪地停了。

        “我过来是知会二婶一声,该把家里的房契地契都还了我,再阖家搬出去才是。”

        眼看着要过年,聂芸娘本欲打算等到过完年,借口修葺宅院再想方设法弄走二婶一家,可谁知会生出这样的事儿。

        机会转瞬即逝,她自是不愿错过,否则等到开春,又得闹个天翻地覆。

        果不然,聂孙氏一听这话,刚止住的哭声又起来,拍着胸口道:“聂芸娘!你还有没有良心!自打你回来,我掏心窝子似的对你,虽说是侄女,可待你同亲闺女有什么两样,如今你翅膀硬了,竟是要赶我们出门,还有没有天理了!”

        “二婶这话何解?”聂芸娘笑道:“这宅子本就是我家的,二叔二婶本就只是借住而已,如今我回来了,大家挤在一处多有不便,自然是得搬出去。”

        聂孙氏哭道:“我们那旧宅子都十来年没住人了,瓦片碎了不知多少,墙角都给老鼠做了窝,门窗风吹日晒早就没法子挡风遮雨,这数九寒天的,你让我们搬出去住哪儿,可不是要逼死我和你二叔!”

        “二婶这话想岔了,芸娘是为了让你们过个好年。毕竟我娘刚过世,今年过年是不能见客的,可您又不用守孝,总不能在我们家招呼客人吧。”

        村中是有这样的习俗,聂孙氏一噎,瞪着聂芸娘,说不出话来。

        半晌,竟是背过身去,嘟囔道:“反正我不搬,打死都不搬,你能把我怎么着!”言语间竟是打定主意要赖在这里。

        聂芸娘早就料到了这副情形,并不以为杵,沉声道,“二婶可是想好了?”

        聂孙氏一双愤恨眼眸瞪着她,“有本事你就拿把刀砍杀了我,抬着我的尸出去!”

        “二婶这话折煞我了。”聂芸娘笑,“不过刚才我从你身上拿了那长命锁,可是好几个人都瞧着的,这东西虽说也才一百来两银子,不过大安朝对犯了偷盗之罪的人向来终判,依着婶娘这行径,估摸也就打上几十板子,关上七八个月,不妨事的。”

        聂孙氏一听官府,有些怕,但这搬家不同于那长命锁,没了只是伤心一场,要真是搬出去,恐怕这辈子都没那再住进来的机会。

        她强梗着脖子道:“你要是敢去官府告我,我就先告你一个不孝之罪!”

        “二婶既非我的生身父母,又不曾养过我,芸娘对你,何来孝道一说。”聂芸娘道:“你害我娘亲病死、占我家产、逼我弟弟过继、如今又偷盗成性,这桩桩件件,仔细计较起来,恐怕婶娘在那大牢里头有得磨。更何况,身为长辈品行不端,我如何能同你住在一处?”

        “你!”聂孙氏面皮气得紫,如同浑圆的茄子皮,恨恨地瞪着聂芸娘。

        “我已请了里正和全村人过来做个见证,二婶总不希望我把这些事摊开了在村里宣扬吧。桃儿可是到了说亲的年龄,若是这事儿传了出去……”

        聂芸娘话还没说完,聂孙氏脸就已经白了,她总觉着自己活了这许多年岁,拿捏聂芸娘一个没嫁过人的丫头是手到擒来的事,谁又会料到竟是反过来,她被这么个丫头片子威胁得进退不得。

        “这事儿,我得跟你二叔商量。”聂孙氏终究还是松了口。

        聂芸娘听她那口气,就知这事儿成了一半。

        她出了院子,瞧着沈恒安还没走,半蹲着身子同聂明湛说话,便随口道:“聊什么呢。”

        “沈哥哥同我说盖房子的事儿呢。阿姐,沈哥哥家的房子还没盖好,所以他没地方住,我们留他在家里住好不好?”聂明湛看来是极喜欢沈恒安,仰着看着聂芸娘,央她应下。

        可聂芸娘怎么可能应下这件事,她叫聂老二一家搬出去,再叫沈恒安住进来,那像是什么话!

        她眸中泛起歉意,望向沈恒安。

        没等芸娘开口解释,沈恒安便道:“聂姑娘的难处我晓得,不必往心里去,只是屋子盖起尚需一段时日,我若住在镇上多有不便,不知道聂姑娘能不能帮我打听,看着村里头哪家哪户能够让我借住几日,又或者是赁个小院?”

        聂芸娘毕竟是个姑娘家,有心想同沈恒安保持距离,不料这人竟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还将这等私事托付与她。

        她蹙了蹙眉,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过小心翼翼,便是看在他帮了自己这么多忙的份上,也不该胡乱猜忌。

        芸娘想了半晌,点头道:“这个容易,刚巧我二婶他们要搬出去,下午村里人都会过来,你直接请里正帮着问问便是了。”

        沈恒安回头看了眼正房的方向,眉头微皱,以他对聂老二这一家人的了解,恐怕他们不会那么轻易地搬出去才是。

        果不然,聂孙氏好不容易说动了聂老二,却在聂杏儿这里碰了壁。

        聂孙氏的咒骂声戛然而止,那椅子腿离她的面门不到一寸,近到她可以看清楚上面的蛛网和灰尘。

        “说,怎么不说了?”沈恒安嘴角勾起一抹笑,朝前走了一步。

        聂孙氏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望着男人的眼里全是怨毒的光,她不敢再咒骂沈恒安,转头去看聂炳仁,盼着自己的男人能出头说两句话。

        聂炳仁看到沈恒安脸上的疤就害怕不已,这会儿看到他竟然敢动手,恨不能躲在其他人身后,又怎敢出声说话。

        再去瞧那平日在村里耀武扬威的牛二柱,亦是缩着脖子不敢出声。

        聂孙氏饶是个妇人,也瞧不上这等欺软怕硬的做派,暗骂了一声“孬货”,抬起头,战战兢兢地问沈恒安,“你……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

        见聂孙氏识趣地认怂,沈恒安的目光掠过她,似笑非笑道:“既然你不识得这朝廷下来的路证,咱们少不得要去衙门里头断一断真假,怎么,不敢了?”

        聂孙氏自是不敢的。

        她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个聂芸娘是真是假,那泼脏水的手段糊弄得了眼前这帮泥腿子,可衙门里头的人并不会这般轻易相信自己,更何况,这聂芸娘便是从宫里头出来的,老话说官官相护,虽然她不是官,但肯定跟那些当官的是一头的,去了衙门,自己哪还能得了好。

        聂孙氏心中盘算一番,立时有了决断,反唇相讥道:“谁知道你跟她是不是串通好了,想要蒙骗我们。”

        “你?”沈恒安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老妇一个,家无二两横财,白送给爷,爷都不稀罕。倒是你这头上的簪子,身上的衣衫,瞧着不错……”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还说不是瞧上了我们家的东西……”聂孙氏打断他的话,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衣衫上的尘与土,得意洋洋地笑,“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上来就要打要杀的,乡亲们莫要上了他的鬼当!”

        “急甚。我话还未说完。”沈恒安笑,“你这穿戴不是自己个儿的吧!”

        “你胡乱说些什么。”聂孙氏色厉内荏,口中说着斥责话,眼神却不敢直视对方,一看便知是心虚。

        聂孙氏嫁进聂家多年,总觉得被刘月梅压了一头,她娘家往上数八辈儿都是地里头刨食的,刘月梅却有个秀才爹;大伯聂炳才做生意赚钱捐了官,她家聂老二却还要赁别人的田来种;终于有一样事儿她比得过刘月梅,那就是一口气为老聂家生了三个孩子,虽然都是女娃娃,但也能招赘离女户,总比她刘月梅生了个女儿又送进宫里头让人糟践强,可好巧不巧,聂芸娘入宫才五年,刘月梅就又传出有孕的消息,还一举得男,怎能不让聂孙氏气红了眼。

        她大半辈子没干过什么扬眉吐气的事儿,好不容易趁着刘月梅死了,才把她箱笼里那些好东西都搬到自己屋里头。

        想着今天要签过继书,她还特意挑了一身看着就贵气逼人的行头,特意在村人面前显摆,不想却被沈恒安当场叫破。

        聂孙氏心中暗骂,这小子未免眼睛也太毒了,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员外郎夫人的袍服,岂是你这等村妇可以穿得的。”沈恒安嗤笑,“说旁人作假,我瞧你这做派,倒像是个爱糊弄人的,怕是还不知,这白身穿了官身的衣,送到衙门去,得挨多少板子?”

        聂孙氏吓了一跳,嘟囔道:“不就是穿了件破衣裳嘛,犯得着闹上官府?再不济我还是员外郎的弟媳妇呢,人死都死了,穿件衣服还能怎么着。”

        厅堂中不少人听到这话,暗暗皱眉,嘲讽这聂孙氏未免太不讲究,刘月梅还没出殡呢,就把人家的东西拿来穿用,也不怕被人夜里寻上门。

        聂芸娘目光轻移,落在沈恒安身上,只见这人原本冷厉的脸色瞬时间变得柔和起来,冲她微微一笑,还眨了眨眼睛。

        这行为若是对着旁人家的姑娘,免不得叫人说一句孟浪,严重之人或许还会被贴上登徒浪子的名号,但沈恒安面容可怖,这一笑,倒不叫旁人觉得暧昧,只当他对聂芸娘这娇美的姑娘起了什么不好的念头。

        聂芸娘微微蹙眉,扭头看向聂孙氏,冷冷道:“把衣服脱下来。”

        “怎么说话的这是!”聂孙氏如同被踩了痛脚一般,声音尖锐道:“好歹你也要叫我一声婶娘,在宫里头,人家没教过你要尊敬长辈吗?”

        “哟,二婶这是又认我了?”聂芸娘嘲弄地笑,又轻飘飘说道:“妄议宫闱是杀头大罪,二婶莫不是想试试?”

        聂孙氏脸上顿时青一阵红一阵,讪笑道:“二婶不过是同你玩笑两句,怎生还当真了不成,你娘今儿去了,你回来得正好,快换上孝衫,去你娘灵前磕几个头。”

        “我娘的丧事,我自会操办,用不着你操心。”聂芸娘冷面含霜,往前两步,“还是先脱了这衣裳,摘了这头面,咱们再好好说道说道。”

        聂孙氏想用辈分压她一头,万没想到聂芸娘根本不吃这一套,听那话里的意思,还准备亲自给刘月梅操办葬礼。

        难不成是在宫里头飞黄腾达了?

        聂孙氏眼角的余光瞥向聂芸娘怀中的包袱,心中有了些许想法。

        “二婶是想让我动手帮忙吗?”聂芸娘见她贼眉鼠眼盯着自己瞧,冷冷开口。

        聂孙氏冷不防撞上那冰冷的目光,只觉那寒意刺骨,背后一凉,讪讪地拔下头上的玉簪与金钿,扔在桌上道:“拿下来就拿下来,不就是戴了一下,小气吧啦的。”

        她的嘟囔声引得村人笑,亦有人觉得聂芸娘未免小题大做。

        毕竟这聂孙氏在柿林村生活了二十余年,聂芸娘于乡民们来说却是个陌生人,看着一个姑娘家逼得长辈狼狈不堪,难免有所偏向。

        “孙杏花连脸面都不要了,刚才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还不认这个侄女儿呢,现下炳才叔家这大姑娘,只不过是叫她把自己娘亲的东西还回来,这也有错?你们这一个个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话的是匆匆而来,站在一旁冷眼看了半晌的谢文氏。

        这谢文氏是里正家的大儿媳妇,平素与刘月梅关系不错,前几日回娘家小住,刚一进门就听人说聂老二趁寡嫂新丧想要过继聂明湛的事儿,放下东西就匆匆而来,正好碰上沈恒安说破聂孙氏穿戴由来那一幕。

        “我瞧月梅婶子家这大姑娘就是个人美心善的,受了委屈只往自己的肚里咽,你们还打算要一个姑娘家怎么着。”

        谢文氏是个泼辣媳妇,加上里正在村子里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所以无人敢反驳她的话。

        聂孙氏原本还想仗着村人的相帮,让聂芸娘给她服个软儿,这会儿一句也不敢提,只当自己刚才的话都是放屁,腆着脸道:“芸娘哪,你看,现在时辰也不早了,你娘的灵柩还停在外头院子里呢,咱们要不还是先出殡,有什么事,等到出完殡再说。”

        聂芸娘看了她一眼,问:“我娘的墓在哪儿?”

        “这……”聂孙氏嫌请专门的打墓人花钱,现在是农闲时节,干脆叫了几个邻里乡亲,在南山坡上挖了个土坑,打算随便将人埋了。

        穷苦人家有时候连棺材都买不起,直接席子一卷荒草一堆,所以聂孙氏此举,旁人也挑不出什么刺来。

        聂芸娘瞧她那表情,便知其中有不少猫腻,当下道,“今日先不出殡。”

        “芸娘,这人都死了,搁在家里算怎么回事,你这是要你娘死了都不得安生啊!”聂孙氏见聂芸娘一副不好相与的阵势,瞬时苦口婆心的劝道。

        人死灯灭,讲究一个入土为安,聂芸娘一句不出殡惹来了许多不赞同,就连刚刚帮她说话的谢文氏也道:“你娘既已去了,还是早些办完丧事的好。”

        聂芸娘感激一笑,先是谢过谢文氏的好意,又道,“我离家多年,竟不知父死母亡,着实不孝,如今我既然回来了,自不能将娘亲早早下葬,幸而如今是冬日,停灵三日也无妨,诸位乡亲可知这村中哪里有看风水的先生,又有哪位叔伯兄弟擅打墓,芸娘想劳烦他们一二。”

        聂芸娘惊愕地望着他,一时半刻竟是说不出话来。

        她与沈恒安初初相识,只觉这人气度非凡,想来家世显赫,对方念着旧情愿意相帮,她领情但却不会借此肆意妄为,毕竟真计较起来,沈恒安与她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交情。

        然而这人突然说要落户柿林村,要同她们比邻而居,怎能不让聂芸娘惊讶。

        芸娘在宫中做了多年女官,知晓万事万物皆有因有果的道理,沈恒安突然这么做,想必是有所图谋,可自家,抑或是这穷乡僻壤的柿林村,有什么能入他眼的呢。

        她想不出,微微蹙着眉,似是忧烦,又仿佛仅仅只是好奇。

        倒是聂明湛听到这个消息,惊喜不已,撒开聂孙氏的腿,跑到沈恒安身旁,仰头看他,“沈大哥,你说得是真的吗?你真的要在我们村盖房子?真的要给我们当邻居?”

        小家伙儿一连串的问句把沈恒安给逗乐了,他摸了摸明湛的头,点头笑,又问道:“适才听院中吵嚷,生了什么事?”

        聂明湛咬咬唇,委屈巴巴地告状,“二婶偷阿姐的东西,被我们撞见了,明湛把那布包抢回来,阿姐看了,说里面少了东西。”

        聂刘氏出身书香门第,为人温和知礼,聂明湛在她身边长大,虽然稚嫩,却也乖巧懂事,同沈恒安说完话,便有些后悔,小心翼翼转头看芸娘,见她没有生气,心虚之感才渐渐散去。

        蓬头稚子的心思全都在脸面上摆着,聂芸娘知道孤儿寡母生活不易,母亲又是那样柔弱的性子,恐怕先前就叫聂孙氏欺负地狠了,明湛遇着沈恒安这个能帮着出头的,自然亲近坦诚,小孩子藏不住什么话,她并没往心里去,反而觉得弟弟这模样令人心疼。

        “叫沈大哥见笑了。”话虽如此,但聂芸娘脸上不见丝毫窘迫,“明湛四岁前都没有见着我,怕他认生,回乡前特意在京城买了个小玩意儿打算送予他,昨儿还好好的在包袱里,不想竟是丢了。”

        那聂孙氏听着沈恒安这个恶小子竟要在村中落脚,吓得脸色都白了,可偏又舍不下那长命锁。

        先前她以为刘月梅那员外郎夫人的饰衣裳就已是顶顶好的,见了这金光灿灿闪人眼的东西,才晓得那什么鎏金镀银的头面,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还是这京城里的匠人手艺好,不过是小小一方锁,上面竟能雕琢出栩栩如生的画儿,又是青松又是虎,旁边刻着的字她虽认不得,想来也当是长命百岁、平安如意之类的吉祥话,怕是县太爷的公子都没用过这样好的东西呢。

        聂孙氏倒是没盘算过这长命锁值多少钱,只觉得好东西都该归了自己个儿,可现下当着沈恒安的面,却说不出那样的话来,只得装作受了冤的模样,抹了把泪,道:“芸娘,你虽叫我一声二婶,可我却是真心拿你当自家闺女看的,你如今丢了东西,还没找寻,就先赖给我,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心知若是再撒一回泼,恐怕眼前这恶汉为了维护那小娼妇,说不得得撕了自己,是以惯会撒泼打滚的聂孙氏,也不得不哭哭啼啼地说起道理。

        只是那小姑娘哭啼如梨花带雨,俏妇人哭啼如珠落玉盘,偏生她一个老妇,脸上粗皮混着泪,当真是叫人没眼看。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聂芸娘见得多了,更何况她这演戏只有三分像的,压根不为所动,只问:“二婶从我屋中出来,又拿着我的布包,里头少了东西,我不问你,倒叫我去问谁。”

        “你舅舅那一家子昨晚儿可是歇在西厢的,你怎不说是他们偷了你那里头的长命锁,偏生赖着我。”聂孙氏抹了把泪,“我晓得你因明湛过继的事情瞧我和你二叔不顺眼,可不管怎么着,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咱们才是亲亲的一家人,你如今帮着外人也就算了,还要与自家人做仇人吗?”

        聂芸娘嗤笑一声,先前她娘的死确实因着药石无灵,她才没有再与聂孙氏多做计较,如今这泼妇竟胡言乱语,诬到她舅家身上,让他如何忍得。

        今日晨起,大舅将她叫到一旁,非是要给她银钱,芸娘好说歹说才拒绝了,没成想过了不多时,二舅也拿了个沉甸甸的钱袋给她,说是她一个连地都没下过的姑娘家,恐怕讨生活不易,特意给她准备了银钱傍身。

        舅舅一家待她不说情深义重,但也绝非贪图财富之辈,更何况,刘家在青阳县开着几间杂货铺子,进项颇丰,家中还买了几个丫鬟小厮照看宅子,并不是缺金少银的人。

        聂芸娘自问看人的眼光不差,压根不信聂孙氏的话,她秀眉一挑,冷哼道:“我又没说丢了什么东西,既不是二婶拿了,怎会知是个长命锁?”

        聂孙氏瞬时噎住,无话可说,再瞧那沈恒安大步一迈,杀气腾腾朝她过来,一口痰上不来,竟是两眼一翻,栽在地上。

        沈恒安停下脚步,聂芸娘愣在原地,就连聂明湛也迷茫着一双眸子,又惊又怕地问:“二婶这是怎么了,她也和娘一样要死了吗?”

        “没事,估摸着是吓晕了。”聂芸娘目光扫过沈恒安的脸,那疤痕显然是道陈年老疤,大抵是刀口过深,翻起的皮肉最终结成了这般狰狞的模样,的确是有些吓人。

        沈恒安察觉到了芸娘的视线,心中颇有些不自在,想要伸手挡一挡,觉得太过刻意,干脆低下头,牵过明湛的手,道:“叫人把她抬进去吧。”

        他原先是不在意脸上这疤的,毕竟以他的身份来说,莫说是破了相,就是残了跛了,也绝不敢有人轻视,更何况,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他压根不在意。可偏偏遇上聂芸娘,心底便不安起来。

        沈恒安记得,十二年前永宁镇上那个娇滴滴柔弱弱的小姑娘,见着泼皮无赖,眼泪珠子盈在眼眶中,颤颤巍巍,仿若一池秋水,霎时动人。

        聂芸娘喊了一声,聂桃儿灰头土脸地从灶房出来,见着倒在地上的聂孙氏,吓得手里拿刚烤熟的红薯直接掉在了地上,慌慌张张地抓着她娘的胳膊,“娘,你怎么了?你没事吧!说话呀!”

        小姑娘言语间已带上了哽咽,肩膀一颤一颤,估摸着吓得不轻。

        大概是听到了聂桃儿的声音,其他人才66续续从房里出来。

        聂杏儿眼睛瞪得像豆包,握着拳头恨恨地看着芸娘,叱问道:“聂芸娘,你把我娘怎么了?”

        要说这聂杏儿,只比芸娘小半年,两人从小就是被比着长大的,偏那聂老大家有钱,聂芸娘打小儿就住着镇上的大宅子,还买了两个小丫鬟伺候,可她呢,十岁就得扛着锄头去地里锄草,秋收的时候跟着大人一起割麦打谷,晚上还得跟着两个妹妹挤在一张炕上睡。

        都是聂家的女儿,一个是天上云,一个是地上泥。

        聂杏儿小时候常常想,为什么她不是大伯的女儿,不然的话,那漂亮的衣裳,好看的绢花,都是她的。

        这样嫉妒的念头,一直持续到聂芸娘进宫。

        聂芸娘走了,留下的东西却不少,半新不旧的衫裙,各式各样的香粉绢花,大伯娘都送了她。

        聂杏儿高兴疯了,她听那戏文中说,这送进宫里的女人,一辈子都出不来,可怜巴巴地守在自己的屋子里,等待着皇帝的宠幸,有些人熬白了头,也没能见到君王一面。

        她暗暗地祈盼着聂芸娘变成一个白头宫女。

        可偏偏镇上的人都说聂家大姑娘模样俊俏,进了宫肯定有大造化,说不得入了皇帝眼睛,能当个娘娘呢。

        聂杏儿又妒又恨,她长相在村里也是出挑的,才十四五岁的年纪,打路上走的时候,那些光棍汉子眼珠子滴溜溜地盯着她鼓鼓的胸脯瞧,不经事儿的愣头青还会偷偷从路边摘一捧野花讨她的欢心,可她却没有聂芸娘那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命。

        聂老二生了三个女儿,自然不能全都嫁出去,可这年头,除非那活不下去的人家,否则没谁愿意让儿子做那倒插门的女婿。聂杏儿是姐妹三个里头模样最好的,聂老二和聂孙氏一合计,便让她招赘。

        起初,聂杏儿是不愿意的,可那牛二柱虽然是个泼皮,却也是惯会讨女人欢心的,一来二去,聂杏儿便认了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过日子。毕竟牛二柱是这柿林村一霸,聂杏儿出去也是没人敢惹的。

        可谁知,聂芸娘竟回来了。

        明明比她还大半岁,可偏偏那皮肤嫩的如同二八岁的小娘子,一口官话清清脆脆,仿若黄鹂鸣翠,乍看便知道与她这整日里为三瓜两枣斤斤计较的乡下妇人不同。

        聂杏儿还知道,她回来不过才三五日,村里头已经就有人开始打听了。

        当真是个狐媚子!

        偏偏这个狐媚子对她的质问置若罔闻,仿佛没听到一般,聂杏儿气急,忽然扑上来,那长长的泛着黄的指甲,差一点就挨着了聂芸娘的脸。

        沈恒安拦住了她。

        聂芸娘披着衣服出来,去聂明湛房间瞧了眼。

        小家伙儿睡得正熟,脸蛋红通通的,许是因为火炕烧得旺,一脚还踢开了身上的棉被。

        芸娘替他掖好被角,摸了摸褥子,觉得温度正好,这才放下心。

        聂明湛的床头挂着一个木头雕刻而成的小鸟,有风从窗的缝隙吹进来,微微摇晃。

        她的目光在那上头停留了片刻,这小玩意儿是沈恒安送给明湛的。

        说是他自己雕的。

        这木雕拿过来的时候,沈恒安还同她说起他在军中的事儿,据说他驻扎的地方在极西的荒漠,与西戎接壤,那样的苦寒之地中没有能说话解闷的,随手抓来的木头,雕成个小人儿,便成了他倾诉的对象。

        芸娘当时信了,可现在想想,大抵是骗她的。

        像沈恒安那样的家世,莫说家中会不会让他参军打仗,即便是允了,也应当是坐在帐中,指挥兵马的将军,更何况……与他年岁相仿的世家公子,莫说娶了正妻,便是通房妾室也养了不少。

        聂芸娘隐约听宫人们碎嘴提过,去岁户部尚书因为贪污军饷被抄家斩,府中女眷全都被充了军妓,送去劳军。

        她眯了眯眼睛,吹灭了房间的烛火,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将门关进,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还没进屋,聂芸娘便察觉出几分不对来,月色下的青石台阶上隐约有几滩小水迹,一直蔓延进了屋内,显然是有人将外头的雪带了进去,房中暖意融融,被烤化了,假使她再迟回来片刻,恐怕这水迹早就消失不见了。

        若是自己独身一人在家,芸娘这会儿早就逃出去叫人了,可顾忌到隔壁还在睡梦中的明湛,她根本不敢走,甚至不敢高声叫人,生怕这闯进屋中的匪徒会狗急跳墙。

        她将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悄悄藏在袖口中,放缓脚步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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