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出嫁

隔着一个棠澈，棠溪和苏闲暮遥遥对望。

        他看起来一脸平静，嘴唇微微弯着，看她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柔和，只是眼尾却隐隐发红。

        “臣女见过公主殿下，太子殿下。”苏闲暮俯身行礼，如以往一般从容。棠溪有些慌了神，他这个样子，反倒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死命压抑着汹涌。

        少女不敢看他，鼻子一酸，对棠澈说：“阿暮过来了，你先回去吧。”

        棠澈看了看苏闲暮，也知道这个时候不宜再和阿姐争执。与苏闲暮擦肩而过时，他嘱托道：“劳烦劝劝她。”

        棠澈走后，空荡荡的寝殿只剩下他们二人。

        殿内的炭火烧得旺烈，时不时往外冒出一两丝火星，棠溪身上却越来越冷。

        她缓缓蹲下，一言不发地拾起茶盏的碎瓷片。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有只手将她的手握住，棠溪指尖微僵。那只手同样也是冰凉的，用了些力气，她被苏闲暮拉进怀里。

        他紧紧拥着她，力道之大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棠溪轻轻咳了两声。

        “阿曦。”

        “阿曦。”他哑着嗓，贴近她耳畔。

        “阿曦。”

        只有这样，感受到怀里这个人的真实温度，苏闲暮才觉得心安。

        “我一直在苏家等你。”

        就这样抱了一会儿，他的力度渐渐放轻，松开了棠溪。

        少年好看的眉轻轻皱起，脸上带着些许懊恼：“抱歉，是我唐突了。”

        棠溪红着眼眶，摇了摇头。

        苏闲暮牵起棠溪的手指，笑了笑：“你这两日的花还没送我。”

        从方才到现在，他一点没提她和顾榆的事。整个身体却在隐隐颤抖，棠溪感受得到。

        “阿曦，我给那只猫准备了住处，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吧。”苏闲暮似乎没看到方才的一片狼藉，拉起棠溪的手往外走。

        棠溪站在原地不动，每吐出一个字都无比艰难，她对他说：“苏闲暮，你听到了，我可能要嫁给顾榆。”

        像是被打开了一个闸口，击溃了他方才掩饰好的太平。

        苏闲暮的身形狠狠一顿。

        棠溪缓缓抽回手，无视脑海里越来越响的电流。除此之外，她不敢再说话。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为什么？”过了许久，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还是喜欢他？”他再次牢牢攥着她的手腕，生怕一松开她便会离开。

        “我……”棠溪张了张唇。

        仿佛会永无止境地沉默下去。

        “所以只要他在，你就永远不会选我是吗？”他紧紧凝视着她。

        坠马会不顾一切奔向顾榆，遇刺会毫不犹豫挡在顾榆前面。

        那为什么还要说喜欢他，为什么要给他那么多，为什么又要待他那样好。

        “对不起，对不起。”棠溪流着泪，只能不断重复这句话。

        还能说什么呢？说我其实很喜欢很喜欢你，最喜欢的是你，但我还是要嫁给顾榆。

        少女额角的发丝凌乱，哭得泣不成声。

        “阿曦。”苏闲暮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让自己过分可怖而吓到棠溪，他用指腹刮净她面颊上的泪：“你告诉我，顾榆身上到底有什么？他有的我都可以给你。”

        “阿曦。阿曦。”他埋首于她颈侧：“求求你，你告诉我，告诉我好不好？”

        “我知道我或许还是做得不够好。我曾经，曾经想过玩弄你，我也骗你上山照顾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待你好，可是我可以学。”他气息灼热，每说一句话便抱得愈紧：“阿曦，你再等等我，我在学了。”

        棠溪终于忍不住，迟钝地抚上他的背。

        苏闲暮像得到了一点慰藉，他指尖轻轻颤抖着，从身上取出那枚白玉佩。

        红缨摇晃，他将它扣入棠溪手里。

        “你之前……不是想要这个吗？”他说话，语气里带着浓烈的哀求：“是我不对，我早就该给你的，你要什么我都该给你……”

        “阿曦，不要嫁给顾榆，嫁给我好不好？”他贴上她的额心。

        离合宫少主，刀剑火海里踏着血步走出来，于江湖之间游刃有余。此刻眼眸布满血丝，一遍遍哀求一个姑娘留下来。

        苏闲暮这些年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桀骜和自得顷刻间灰飞烟灭。

        “我不想嫁给顾榆。”棠溪只知道心口很疼，她任由苏闲暮抱着，在脑海里叫出系统：“我要拒绝任务。”

        少女神情麻木，这句话说得坚决。

        “我是棠溪，我不喜欢顾榆，我不想嫁给他。”她说出这句话后，像甩下了一个巨大的包袱，死命拥紧怀里的人。

        回应她的是系统的冷笑。

        “我就猜到你会这样。”尖锐的电子音轻嘲，“所以我有必要告诉你一些事实。”

        “从最开始我就跟你强调过，你在这里做的除剧情任务之外的事情都毫无意义。因为你的作用是完成剧情点，达到角色棠曦的重生要求。等你做完了任务，一切重置，除了也要重生的顾榆之外，谁都不会记得你。”

        “你走之后，苏闲暮不会记得有一个人来过她生命里，皇帝不会记得他的女儿可爱柔顺过，棠澈也不记得他的姐姐待他耐心温柔过。包括颂明书院那些贵女，同样也没有和嘉阳公主交好过的记忆。”

        “棠溪，你还没弄清楚吗？至始至终你批的都是角色棠曦的皮，你的身体是她的，你的社会关系是她的，一切都是她的。所以我才会说你蠢，做了一些毫无作用的事。你非要说你可以改变现状，那我就让你改。”

        “重生之后，任务者棠溪，谁还会记得你？谁还会记得你做的事？”

        棠溪安静地听完之后，忽而笑了：“我当然知道。”

        “可是最初我也说了，我不后悔。”她的语气冷冽：“只要我在，那我偏要改。我要他们都好好的，我要苏闲暮好好活下去。”

        “我是棠溪，我才不要嫁给顾榆。”她的心逐渐找到支撑点，一片清明。

        “你不怕电击了？”系统问，“就打算这么拖下去？”

        棠溪没做声。

        她轻轻嗅着苏闲暮身上的气味，攥起他后背上的一小块衣料：“能拖多久是多久。”

        系统默了几秒，突然爆发一阵大笑。持续了很久，它这样一个电子音，笑声只在棠溪脑海里回荡，听起来有些惊悚。

        笑过之后，它扬着声音道：“既然如此，我还需要告诉你第二个事实。”

        “真正的女主棠曦，还活着。她经历了前世，一直活在主系统的空间，眼睁睁看着你用着她的身体，在这里与苏闲暮卿卿我我。”

        “你说你不想做任务，那你想做什么，占据人家的身体？原主棠曦可是，被缚在主系统那里，苦苦地等你完成任务啊。等你完成这一切，她就会有机会回来。否则她不可能重生。”

        棠溪方才支起来的防线顿时有了裂痕。

        她觉得呼吸困难，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她这时已分不清，到底是系统施加的惩罚，还是她身体本来的痛苦。

        “棠曦的亲生母亲待你还可以吧？”系统叹息，再接再厉：“她还那么相信你，相信你可以把她的亲生女儿带回来。还有棠毅，棠澈，你说他们是更在意真正有骨血的亲人一点，还是你这个冒牌货一点？”

        和这个宿主相处这么久，它足够了解她，知道怎么精准地戳到她的软肋。

        又不知过了多久，棠溪从苏闲暮的怀里退出来：“苏闲暮，你先回去吧，让我再想想。”她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阿曦还是打算嫁给他吗？”他吐字，眼睛里雾蒙蒙的，眉间那一片伤色仿佛一触即碎。

        “我……”棠溪刚想说话，后颈那里突然一麻，接着她软软昏了过去。

        “不要回答。”白衣身影接住她的身子，“我不想听。”

        棠溪醒过来，是在一处僻静的宅院里。她躺在床上，脚踝被一个精致的银环给锁着。

        屋子里整洁干净，窗户被牢牢封起。因为烧着炭火的缘故，暖洋洋的。

        “苏闲暮，我知道是你，出来吧。”棠溪无力地说。

        床后果然有了声响，苏闲暮走出，一袭白衣，披头散发犹如鬼魅。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张脸上只有那双眼睛红得过分。

        苏闲暮一步步走近棠溪，在她身边坐下。

        “对不起，阿曦。我不能放你走。”他道歉，一下下吻着她的指尖。

        “苏闲暮，不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棠溪抽了下鼻子，“你还是，忘了我吧。”

        是她没有考虑好，轻易给了他那么多希望。

        “不。”他自顾自摇头，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捏起她的下巴，眼底里压着疯狂：“杀了顾榆，我做你的驸马。”

        “不行！”棠溪惊慌道。

        “我什么都不要了。杀死所有的人，就只有我们两个，好不好？”苏闲暮像个慌乱的孩子，披头散发，眼里泛着泪光。

        棠溪抱住他：“不要，苏闲暮。”

        “这样不行的。”她这两天哭了一遍又一遍，眼睛肿成了核桃：“你就当，就当没有认识过我好不好，和你以前一样好不好。只是要答应我，别死就行了……”

        苏闲暮一遍遍吻干她的泪。

        他当然知道这样行不通，阿曦会恨他一辈子的。

        接下来两天，苏闲暮都没将她放出去。就像在淮风寨里那样，这次轮到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他一直没有束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是陪着她。那枚白玉佩被他牢牢套在棠溪的手腕上，和脚踝的银环一样。

        好像这样不放她走，她就一直是他的。

        苏闲暮养的那只小白猫时不时会被他抱到房里来，粉嫩的舌尖舔舔棠溪的手心。

        “阿曦，你看，我将它养得很好。”他说。

        到了第三天，压抑了很久的电流终于打在了棠溪身上。之前一直是声音警告，这回有了结结实实的痛感。

        “任务者棠溪，你不能再拖了，和顾榆成亲的任务就是这两天了。”

        棠溪看着苏闲暮在那里喂小白猫吃东西，没有回应它。

        系统恼怒，加重了惩罚。

        最开始，棠溪还可以勉强抵御电流，拼命压制身上的颤抖。就这样又过了一天半，电流的力度越来越大，如同一次次钝刀割肉，她开始抽搐。

        “阿曦？”苏闲暮终于察觉到不对，查看她的脉象，却怎么都找不出原因。

        师父说，喜欢一个人先抢过来。他抢过来了，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他始终在意阿曦，抢过来又怎样。她皱一下眉头，他的心口像在滴血。

        十多年没流过泪的苏闲暮，在正月十五的这天日暮，哭着将棠溪抱出了门。

        他疯了一样求医问药，眼泪一滴滴砸在棠溪颈间。

        少女动了动手指，想安慰他，又没力气。

        “阿曦，他们都说你是积郁成疾。所以如你所愿嫁给顾榆，你便不会这样了，对吗？”他手执玉梳，为她绾发。

        白玉簪重新回到了棠溪的发间。

        她被送回到皇宫，殊不知这边早已兵荒马乱。

        所有人都以为，嘉阳公主为了嫁给顾家公子，不惜出走三天，逼皇室这边妥协。

        棠澈也终于不再敢对她发怒，所有人都怕她再出事。棠溪就这样，获得了他们的同意。

        这场婚礼和往常皇室的婚礼很不一样，匆匆忙忙，在短短几天就安排好了一切。

        正月十九，公主出嫁。

        送嫁队伍浩浩汤汤，作为公主密友的苏家姑娘宣称身体不适，未曾露面。

        有人注意到，公主的霞帔之上，有一只火凤，精美绝伦。只是细看，火凤那一块的面料和整件霞帔大不相同。

        那是苏闲暮未完成的礼物，本该是一套完完整整的嫁衣，他却只来得及绣了只凤凰。

        是他饱含希冀，绣给她与自己的。

        凤凰最后被他剪下，一针一线，拼接在棠溪的霞帔上。

        做这件事时，他从来没被针戳到过的手指连着被扎出了好几次血珠。

        他将它们印在凤凰上，成了它绚丽的羽衣。

        正月十九的这天傍晚下了场大雪，纷纷扬扬，这是函国今年的头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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