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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众人见他停步,俱是一愣。

        桓澈立了少顷,不知在想甚。少焉,又调回视线:“早些回去歇着,明日还要出门。”言罢,翻身上马,一纵而去。

        顾嘉彦一怔,王爷这是跟他们兄妹俩说话呢?

        谢景盯着桓澈远去的背影,满面困惑。

        这个人似乎家资巨万,又举动怪异,身手还那般绝,兼持有疑似倭刀的长刀……

        谢景的神色落入顾嘉彦眼中。他上前在谢景肩上一拍:“莫看了,那是我家中一门拐了百八十道弯的亲戚。”

        横竖王爷走了,也听不到他说的什么。再者说,王爷未开口让他们明示他的身份,他只能这般打掩护。

        谢景满面狐疑之色:“怎生从未听说过?哥儿跟兜兜又为何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还跟着他四处胡闹?”

        顾嘉彦叹道:“我家亲戚你又未曾认全。你也瞧见了,我们这亲戚阔得很,我们把他招呼好了,说不得他肯花大价钱将我爹捞出来呢?我爹被扣上的虽是通倭这等大罪,但你也当知晓,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你可千万莫要说出去,他这等富得流油的阔人,脾性也怪,你休要坏了我们的计较。”

        顾云容觉着她哥这瞎话简直越编越顺溜,她都几乎要信了。

        谢景即刻道:“那也不能让兜兜跟着。”

        顾嘉彦白他一眼,这事他也做不了主。

        谁知道这位亲王殿下怎么想的,依他看,这位根本就不是个正经人,八成是惦记上他家小妹了,他得看紧些,可别让他小妹被哄去了。

        谢景望向顾云容。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放弃顾云容,顾云容短期内应当不会再行定亲,他还有机会从长计议。

        才从适才变故中回神的秋棠见顾云容左右环视,小声问道:“姑娘在找甚?可是落了何物?奴婢给姑娘找。”

        姑娘自小就丢三落四的,老爷跟太太数落多少回都不顶用,所以她觉着姑娘兴许是又掉了什么东西。

        顾云容摇头。她只是忽而想到一件事,心下纳罕。

        那几个间者为何会奔逃至此?是慌不择路下的巧合,还是另有缘由?

        顾云容能思虑到的事,桓澈自然也能想到。

        他早在追击时便看出了对方是日本间者。及至将人拿住,便愈加确定了。

        倭人身材矮小,且形容与国朝子民有别,仔细留心便可辨认。

        只他回去之后命握雾与拏云去审问那几个间者,却是全无结果。

        虽握雾拏云千防万防,但间者们还是自尽了。

        实质上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桓澈早就听闻日本间者在事败之后多会以自裁来守住秘密——不止日本间者,多数训练有素的细作都会这般做。只是不知这几个间者是的确事败,还是有意事败。

        桓澈眸光幽微。

        他今晚出门是临时起意之举,任何人都不会算到。而听枫小筑虽是臣子为他安排的下榻处,但里外都是他带来的护卫,间者的功夫不如武士,打斗中他也看出这几个的身手确实稀松,根本不可能也不会冒险进入听枫小筑。

        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这些间者是来听枫小筑附近监视他的行踪的,只是今夜不巧被他撞见了;二是这些间者确乎是另有使命。

        若是第一种,他全不担心。他知道自他来浙后,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且还不止一拨人。至于第二种,倒是有些麻烦。

        他沉吟片时,突然道:“去查查顾家方圆十里内都住着何人,越周详越好。查妥理好后,拟成名录递呈给我。”

        握雾拏云齐齐应是。

        嘱咐罢这些,他又问起证据搜罗得如何。

        握雾递上几分奏报:“原想再搜寻些再交给殿下,而今殿下问起,便先将积攒的这些给殿下过目。”

        在京中时,殿下便交代他们抵浙后头一件需做的事便是调查浙闽粤官场的贪腐,尤其是军中的贪腐。

        这一查不得了,原来将士们在前面卖命,有些奸狡官商却在后面卖国,引狼入室杀掠自己人!莫说拏云那个镇日摆着死人脸的愤懑,就连他都气恨不已。

        但殿下说如今时机未到,还不是收拾他们的时候,他也只好多多搜集证据,为殿下拨乱反正做准备。

        桓澈将奏报收好,挥手示意握雾与拏云退下,自己回了卧房。

        他这回来浙,太子没少忙活。他接了个烫手山芋不假,但太子也摸不清父皇的真实意图,且得琢磨。

        不过忙着琢磨的,也不止太子一个。

        桓澈微微垂眸,看了一眼胸前佩挂着的护身符。

        无论敌手是谁,他皆能从容处之。最可骇的已经过去,再没什么好怕的。

        他最大的对手大抵是他自己。

        顾云容第二日起了个大早,横竖揣着心事也睡不着。

        桓澈昨日说今日跟后日还要他们跟着,但没说之后依旧让他们随驾。所以兴许过了这两日,她就很难见到桓澈了。桓澈的心思显然在旁的事上,还不知何时能结案,顾同甫一日待在牢里,她就一日不能安心。

        昨日没逮到机会,这两日得抓紧了。

        桓澈昨日问了顾嘉彦许多问题,譬如朝廷定的府学中每日廪稍之供、每岁裘葛之遗可都放及时,譬如岁科两试所取等第可公允,譬如杭州府城及其内的州县城防是否每年都加固修缮,有小有大,所涉甚广。

        顾云容看兄长当时答话时,神色似乎更加恭敬了些,仿佛是对桓澈有所改观,但今日在马车上仍听兄长交代她说对桓澈警惕一些,禁不住问他为何。

        “我昨日见他问得认真又正中肯綮,确实对他转了些看法。但即便他真是来体察民情的,也不能表明他不是个贪花好色之徒,”顾嘉彦恨铁不成钢,“小妹你涉世未深,最是容易被这种生了一副惑人皮囊的男人哄骗。”

        顾云容低下脑袋。

        她现在只想尽快结案,远离桓澈。

        今日先去的地方是护城河,之后又去桑农的蚕室附近转了一圈。

        浙江是蚕丝大省。举国行销之丝绸至少一半以上产自江南,而江南蚕丝多源自浙江,就连专供宫廷织物的织染局所用蚕丝也多出自浙江。

        浙江桑农凑集,蚕室成片,眼下又逢开始养春蚕的时节,蚕室外处处可见奔忙不已的蚕娘和采桑娘。

        桓澈问了顾云容一些关于当地桑农织丝卖丝与丝绸织造的事宜,顾云容有些能答上,有些答不上。

        她平日里会做一些女红活计,虽然轮不上她做针线活补贴家用,但顾家并非大富之家,香囊茄袋之类的小物件,甚至一些家常衣裳都是几个丫头和家中女眷自己做的。

        也正因顾云容有这等手艺,她前世嫁给桓澈之后,就变着花样做各种囊袋送他,为此手指都戳破了。但大概因着她送得过于频繁,惹了他不耐,他后来直言不准她再做这些。

        顾云容心中暗叹,往事不堪回。

        争不来就不争了。

        还好等案子了结,她就不用跟这个人打交道了,不过眼下……还得稍微忍耐一下。

        鉴于有些问题未能答上,顾云容自告奋勇表示可以去蚕娘那里为桓澈问一问。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她如今表现得好,桓澈满意了,她就可以借机提一提顾同甫的事,看他究竟预备何时提审顾同甫。

        桓澈看她一眼,点头应允。

        蚕室日常都是蚕娘在打理,一水儿女眷,顾云容没甚不便。她原还担忧这些蚕娘与她素不相识,怕是不耐烦答她的话,谁想到竟是异常顺利,她们非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蜂拥围拢,抢着与她搭讪。

        起先她不明就里,但随后现蚕娘们的目光时不时地往她身后瞟,便反应了过来。

        蚕娘们与她搭话时,有意无意打听桑林边立着的那位少年郎是谁。

        顾云容回头望了一眼。

        其实她兄长也生得临风玉树一样,但与桓澈立在一处,就被比成了衬景。太子就不愿跟桓澈这个弟弟站在一起,也是因为会相形见绌。

        蚕娘们问的显然是桓澈,顾云容想着离得远桓澈也听不见,就打哈哈说是她亲戚。

        有那上了年纪的蚕娘追问是哪家的少年郎,又问他可曾婚配,显然是为家中未婚的小辈打听。

        顾云容被缠问得头大,问清了桓澈的那些问题,便起身作辞。

        她尚未走到桓澈跟前,就见几个采桑娘手提竹筐从她身后走来,尚未到得桑林便开腔唱起了采桑曲。桑娘们路过桓澈身边时显然刻意作了停留,歌声也越加宛转悠扬。

        草木阴翳,歌谣飘洒。吴侬娇语,温软多情。

        作寻常小厮打扮的拏云无声看了面色不大好的自家主子一眼,又不动声色地转回头,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殿下怕是被调戏了。

        顾云容尚未及行礼,迎头便听桓澈不善问道:“你与她们道了什么?”

        顾云容不敢说她就随口说了句他尚未娶妻,只好道:“我就问了您交代我的那几个问题……托您洪福,我全问清了。”桓澈是微服出行,所以准他们兄妹在他面前自称随意些。

        桓澈觉着她后头两句话不对劲:“何谓托我洪福?”

        顾云容心道确切说是托您脸的洪福,嘴上却道:“她们原不肯告与我说,但后来知我是跟您一起来的,摄于您的威严,立马全招了。”

        “那她们围上来歌唱又是为哪般?”

        “她们许是瞧出您是贵人,这是在欢迎您呢。”顾云容睁着眼说瞎话。

        顾嘉彦嘴角抽动,他小妹还真敢说。

        顾云容将探听来的事如实告与桓澈知道,见他不言语,便垂立着扮乖。

        桓澈思忖之间目光从她身上掠过。

        面前的姑娘乖乖巧巧地低着脑袋,露出一截娇嫩莹白的脖颈。

        他的视线一定,眼前忽然闪现出那绮梦里的一幕。

        他将顾云容拥在怀里,火热的气息移至她后颈时,她忽然低呼一声,而后笑个不止,不住伸手推他,口中含混道:“好痒好痒,不要……不要蹭那里……”

        她后颈处似乎有痒痒肉。

        不知为甚,桓澈有一瞬间竟想要上去挠她后颈,看她那里是否真如梦中那般敏感。

        及至蓦然回神,他意识到自己脑海中竟闪过这般念头,觉得自己怕是出了什么毛病。

        不过说来也怪,昨晚出门见过顾云容之后,他就未再做那绮梦,后半夜倒是睡了个难得的安稳觉。

        一行人随后又去了近海船埠。国朝虽在开国之初就下了海禁令,但江南耕地有限,沿海百姓成百年来一直依海而生,因此朝廷实质上是允许近海渔业和商航的,只是禁止远洋和通番。

        这回用不着顾云容,埠头又是人多嘈杂之处,她索性跟秋棠一道在车厢里待着,等桓澈跟顾嘉彦回来。

        两人闲话半晌,秋棠随手掀起帘子想看看王爷跟少爷可回了,但才一转头就低呼一声。

        顾云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僵了一下。

        熙攘的人丛里,她看到了寇虎,那个前世险些将她掳去做小妾的人。

        她前世就是被寇虎逼得走投无路,才因利乘便与桓澈有了夫妻之实——她清醒地考量到了她与他之间的悬殊差距和宫廷的复杂,将自己交给桓澈其实是一步险棋。

        云雨过后桓澈完全清醒,她也将寇虎之事与他说了,他略一忖量,跟她说了八个字。

        无需忧虑,万事有我。

        虽然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情绪,但她顿觉云开见日,安心无比。她回去之后就没再见过寇虎,这个人仿佛人间蒸了。再往后顾家就入了京,她将寇虎之事丢了开去。

        而今的寇虎还只是个在漕运船帮里混得比较开的小头目,名头不大,也只有左近住户知其恶名。但三年后,寇虎不知怎的就成了几大码头的总霸头,势力覆盖钱塘县及周边几县。

        顾云容即刻别过脸去。除父亲那件事外,她还要仔细想想如何应对寇虎,不然她岂非要重蹈覆辙。

        寇虎是左近出了名的恶棍,秋棠也认出了寇虎,吓得缩手松了帘子。

        虽则她挑起帘子的工夫并不长,但还是被归来的桓澈远远看到了。

        桓澈目力极佳,借着夕照余晖,一眼就瞧见了坐在秋棠身侧的顾云容的反应。

        那是一种惊恐万端的神色,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

        他当即循着顾云容的视线望去,立等对上了一个肌肉虬结、皮肤黧黑的粗壮汉子,看其穿着,当为漕运水手。

        那水手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往他和顾家的马车那边扫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桓澈面色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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