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想念

妘沂至今还记着少年时那一眼。

        那已经是十七年前了，妘竟进京叙职，她随父亲打马过皇城的时候若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正与城楼上赭袍少年的目光对上，那少年朗目疏眉、一双凤目直直看着她，见她回望过来，唇边勾起摄人心魄的弧度，妘沂那时心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子。

        那一年妘沂十五岁，第一次入雍州、第一次进京、第一次遇见姜琼玖。后来她无数次梦回，却总觉得悲剧已在相遇时埋下。

        “陛下，晋王求见。”

        “不见。”

        妘沂揉着眉，靠在凭几上想也不想也回绝了，她松了松因为长时间持笔而酸痛无比的手，将几案上批完的奏牍摞到一边。

        内侍谢素没有立刻走，他候在殿门外，恭声道：“大娘子未时入宫拜见陛下，已遣了鹘鹰送信来，说是车队途经邺城时遇见了两位来雍州为陛下祝寿的云上弟子。”

        “哦？”妘沂坐直身，问道：“为我祝寿？”

        “信中是这样说的。”

        “云上的人不是一直在冀州吗，自……”妘沂顿了一下，她想说自前朝末帝身死邺城，尾音又吞了进去。“朕又不信鬼神，他们难道来给朕传教来了？况且云上不是声称不承认非昊天上帝后裔统治九州吗……”

        谢素道：“陈安大人说，那二人确是云上人，其中有一人见识卓绝、谈吐不凡，恐怕是入室弟子。”

        云上宗主的弟子才被称为入室弟子，妘沂思忖片刻，实在不明白号称是昊天上帝代言人的云上宗主为什么突然改变态度。

        “既如此，你午时带人去城门候着，替朕看看那两个云上弟子所为何来。”

        越州车队进京的时候陈安还在和姜忘闲聊，关于云上在冀州的发展、云上与异族如何打交道，姜忘如数家珍，陈安也因此对她毫不设疑。

        “我听闻云上宗主就是无启族人。”陈安骑在马上，勒着疆绳靠近马车窗边。“是真的会不死不灭吗？”

        “宗主确是不死不灭的。”姜忘含笑道：“昊天赐予了他无边的寿命，即使死亡也会重生。”

        “原来如此。”陈安点头道：“我从未听说云上宗主更替，想来便是这样了。”他又问：“那么普通的无启族人呢？”

        姜忘愣了一下，很快接上道：“普通无启族人每重生都是新生，前尘忘尽。就是一个新的人了。”

        话正说着，商队停在城门处，前面吵吵嚷嚷似乎有人作乱，陈安翻身下马，在随从簇拥下上前探勘，他回京路上已经换上了官服，守城官兵一见他就恭敬让开，口称陈通使。

        堵住城门的是一个衣衫落魄的瞎子，陈安瞥了坐在地上撒泼的瞎子一眼：“这是在闹什么？”

        守城官兵懊恼道：“我们一开城门这瞎子就冲上前来，非要进城，他又没有公验，我们哪里敢放他进去，于是就闹起来了。”末了补充道：“下官已经派人去通报西大营来人带走这瞎子，不会耽误通史很久。”

        陈安挥手斥退他们，他看着那瞎子总觉得格外眼熟，遂蹲在地上细细打量他。

        瞎子看见守城官兵走了，倒是停止打滚，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斜睨陈安冷笑道：“你是个什么人，也敢盯着爷爷看！”他方才明明看见守城官兵对陈安毕恭毕敬的样子，却还是自然流露出对陈安身份的不屑。

        当着进城的百姓陈安不好发作，他冷哼一声就要随从押走这瞎子。瞎子哪里肯答应，挣扎之间从破烂衣衫间滚落一枚圆章，陈安的目光随着那圆章落至那瞎子脸上。

        他面色大变，两步捡起圆章揣入怀中，凑近瞎子身边假意要推搡他，附在他耳边小声道：“令丞相，下官是冀州通使陈安。”

        “我是你爹！”瞎子一口唾沫淬陈安脸上，双手被随从反剪身后，放声辱骂陈安。

        姜忘在后面只听吵闹不休，马车上的鲛人好奇地探出头看前面，她心里对陈安一去许久感到不安，吩咐鲛人安生待在马车里，自己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就往陈安身边去，

        靠得近了只听一个瞎子形貌猥琐，言语污秽，不由皱眉。被骂的陈安看起来倒是不生气，他在和守城官兵商量瞎子的处置。

        “这瞎子如此辱骂我，诸位应该也能理解我想要亲自审他吧？”

        堵在城门闹事者按律罚作城门苦役半月，本来守城官兵已经派人通知西大营来接人了，但陈安是皇帝面前的红人，此事又的确是瞎子理亏，他犹豫片刻，道：“还请陈通使手下留情，这瞎子看着像是脑子不太灵光的，兴许不是有意冒犯您。”

        陈安点头，他余光扫到姜忘站在旁边，下意识挡住瞎子。

        “姜先生怎么下车了一点小事哪里就劳动你。”

        姜忘目光从他身后略过，隐约看到陈安挡住了什么，她若有所思回身，道:“是我唐突了。”云上宗的弟子毕竟还是外人，又有那么多异族弟子，以妘沂对异族的嫌恶，不下令驱逐她俩八成还是因为云上宗在冀州声望颇高的缘故。

        姜忘穿了一身临时在邺城买的袍服，行走间一点都不方便，故而才和不会骑马的鲛人一块坐了马车，一路上颠簸地差点把头给甩出去，还要靠在窗边假装世外高人和陈安聊天，身心俱疲，实在懒得去管陈安身边那个正在被魔气吞食的乞丐，反正天启城里那么多大巫，这乞丐一进城就会被注意到，翻不起什么波浪。

        她爬回马车上的时候鲛人正把脖子伸长，探头去看高大恢弘的天启城城门，见姜忘回来了缩了脖子跟只鹌鹑似的蜷在一边，一双眼睛往她身上扫，欲言又止的样子。

        前面陈安的事情似乎没解决，风带着激烈的争执钻进俩人耳朵里，似乎是西大营的人赶到了，不允许陈安带走那瞎子。陈安和来人似乎又有什么个人恩怨，耳听着越吵越激烈，就要打起来了。姜忘专心致志听‘墙角’，鲛人却突然怯怯开口道：“你会把我的目的告诉他们吗？”

        正听人吵架的姜忘耳朵一岔，没听清鲛人说的话：“什么？”

        “你会告诉这些人族我的目的吗？”

        姜忘匪夷所思，反问道：“我编了个假身份，咱俩现在一条船，我把你卖了能一人落着好吗？”还得靠你才能知道上辈子谁害我，她在心里补充道。

        鲛人愣了一下，以鱼类进化不完全的小脑袋思考了一下，好像的确是这样。

        “这是你的故乡吗？”他瞟了一眼姜忘，忍不住问道。

        这会轮到姜忘愣住了，她似乎没想到鲛人会问出这种问题，迟疑片刻回道：“我没有故乡。”

        鲛人用一种‘你在骗我的目光’谴责地看向她：“我们还没有进城，你的思念就已经包围我了，这如果不是你的故乡，你为什么这么想它？”

        ‘被思念包围’绝不是在说情话，这是鲛人一族的天赋——别人的情绪在他们眼里会实质化。

        耳边的风带来陈安激烈的骂声，姜忘却无心再去听了，半空一声鹰唳，一团黑点俯冲下来，是只毛色漂亮的海东青，她下意识伸出左臂要去接这只鹰，忘了自己没有戴护臂。海东青似乎知道不能落到他臂上，在马车顶盘旋着，扑腾从窗口落进了姜忘的怀里，鲛人怕鸟，嘴里没说的话一下子吞了回去，畏畏缩缩躲开了抱着鸟的姜忘。

        姜忘偏头看向不远处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赭衣少女，恍惚间透过回不去的时光窥见了十四岁的自己。

        “是啊。”她喃喃道:“我想念这座城，却不因为这是我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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