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京

宣朝末年时百姓流离失所，宣恭帝曾经费尽心力建立的户籍制毁于一旦。周朝初立，流民众多，洪熙帝颁布诏令，百姓就地入籍，复宣恭帝所定‘编户制’。

        姜忘三年前在禹河边上醒来，茫茫然进了附近的小县城临淄，她还穿着身死时的衣服，赤袍玄甲，看着仿若南疆回来的逃兵，幸而彼时周朝初立，天下大赦，允许逃户落籍当地，否则她这会儿得还在西北服苦役。

        鲛人瞳色与人族有异，姜忘不敢带她去当地里正那里落户，怕曾经假称“姜氏皇帝”的幕后之人发觉。

        没有户籍就不能办‘公验’，她若离开临淄走官道上京，半路就得被追捕逃户的廷尉抓住。所幸临淄离永安不远，两百多里官道，走一旬山路就是了。

        第二天卯时，姜忘出门去骡马行买了匹配好鞍具的骡子，回去将院子里晾着的肉脯收起来作干粮，从箱子里收拾了几件干净衣服叠进包袱里。她两步迈进内室，把门倒扣，从枕头下摸出一枚青铜印章揣进怀中。

        眼见天光大亮，姜忘将行李结实绑到骡子身上，转而去拎起水缸里熟睡的鲛人。

        “傻鱼，咱们得上路了。”

        鲛人迷迷瞪瞪看她：“可以尊重一下我吗，我叫归生。”

        “知道知道。”姜忘敷衍地找了一套衣服给他，仔细叮嘱道：“你瞳色有异人族，要想顺利上京，须得用布条缠上。到时我带你走山路，遇见行商就称你是我双目失明的从弟，可不要忘了。”

        “好麻烦！我可以游到京城，你坐我背上。”鲛人得意地挑起眉峰。

        姜忘沉默，往京城的河道愈发开阔，各地进贡的船只都会停到天启南面的淮港，她甫想到自己骑着大鱼在众人围观下被按船司围捕的画面就心情复杂。

        “傻鱼勿再问，与你解释不通。”

        “尊重一下我！”

        远山连绵不绝，层林染碧，翠色一直延伸到天际。晨光扫过矮山，轻轻压在山后巍峨的皇城上，春风卷着落花从含章宫穿堂而过，僭越地贴近立于窗前的皇帝，却不能使那张冷肃的面容有一丝颜色。

        这座自姜氏开辟皇朝以来就存在的宫室内外寂静，宫婢宦者在回廊走动，衣物摩擦间细微的声音盖在永安城中阵阵钟声下。偶有鸟雀鸣叫，闻声而来的宫婢立即挥舞扫帚来驱赶，麻雀惊惶地连跳两步，扑棱棱飞走了，于是宫中又寂静下来。

        这无边的寂静中，赭袍玄衣的年轻皇帝凭窗远眺，锋利的眼神落在远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陛下，越州商队已在返京途中。”陈平小步疾走入殿，站在皇帝身后恭敬道。

        玉面如破冰般裂出一丝焦急，很快又归于平静，皇帝转身取过陈平手中信函展开。

        信中所言似乎使她大失所望，以致皇帝的面色因为气恼和失望而微微红了起来，她甩手将信函扔到陈平脸上，“庸碌至极！”

        信函重重砸在鼻子上，生理泪水被逼出眼角，陈平诚惶诚恐跪下叩首道：“臣御下无方，请陛下赐罪。”

        震怒过后，皇帝回过神来，她扶起陈平，缓了缓神色道：“朕知找一个生死不知的人有难度，可她长相殊异，文采沛然，武艺出众，倘若活着，不管在哪里都会引人注意……”她顿了顿，有些难堪，“倘若不在人世，朕也要你找来尸身。”

        御极九州的皇帝话语间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恨意和无边的绝望，陈平打了个哆嗦，他低着头，转念间想到第三种可能，唇齿间陡生寒意，他心知要是问出来陛下必然大怒，可还忍不住道：“倘若他不再是他呢？”

        陈平小心抬眼看皇帝，发现那张姿容无双的脸上阴云密沉，“陛下命我等秘密寻找武烈皇帝已有三年，三年里天罗密探假作商队踏遍九州，却寻不到武烈皇帝一点身影。您说过武烈皇帝之母乃无启族人，无启族死后沉入地底，再世为人会忘却前尘，陛下，臣想……”

        寒光于他面前一闪而过，陈平惊出一身寒毛，颈边凉意使他脑中一片空白，皇帝腰间的短剑不知何时已横在他脖颈间。

        陛下想杀他。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陈平抖着唇，用平生最卑微的语气道：“鄙陋妄言，求陛下赐罪。”

        皇帝手持短剑，轻轻滑过陈平颈间，一向冷肃的脸上显出暴虐的神色。

        “你只需记住没有这第三种可能，她绝不会转生。朕不管她如今在何处，不管她如今是何模样，不管她是死是活，不管要花上多少年去寻，把她带到朕面前！你做的得到吗？”

        “臣做得到。”陈平说，感觉颈间凉意稍退，皇帝将短剑收鞘，转身依旧看向远山。

        陈平躬身缓步退出了含章宫，漫步宫道，刚应下的那一句诺言沉甸甸压在他心里，使他快要喘不过气来。羽林校尉率军持枪巡视皇城时从他身边路过，向他微微点头，陈平回以颔首。

        他是皇帝早年在冀州一手建立的密探组织“天罗”首领，就是当朝相国见了他也要喊一声：“陈统领。”

        天罗取‘天罗地网’之意，自成立来未有不能缉拿的叛徒、未有寻不到的罪证……思及此，陈平头痛地闭了闭眼，心想若果武烈帝已长眠地底，又该去哪里挖坟。

        他在长长的宫道渐行渐远，挟着心里那一点漂泊不定的惶恐和疑惑。

        陛下为何执着追寻前朝末帝？如今天下承平万民归心，纵然百官中有那么几个前朝遗老还向着末帝，那也无伤大雅，寻个机会除了便是。

        难道是……还念着那点夫妻之情吗？

        不懂不懂。

        出了宫门就是永安最繁华的朱雀大道，一瞬间人世尘嚣扑面而来，陈平摇着头从庄严的皇城一步踏入滚滚红尘。

        作为陛下的刀剑耳目，他何须想明白那许多，照做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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