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二 恐惧

这是沐风平生见过最恐怖的脸。

        灰蓝色的皮肤，褶皱粗粝，坑坑洼洼，如同海底礁石一般凹凸不平、极不对称、毫不规则的头颅，头顶、额头、耳根后、颧骨上，统统布满了珊瑚草、海藻和腐烂的菌斑，黑森森的眼球向外土出，充斥了脸孔三分之一以上，却只有眼黑，没有一丝的眼白。如果不仔细看，一般人或许会把它当成海边的一块样貌特殊的岩石，而不会把它当成一个头颅。

        殷红色的血液顺着女孩柔嫩的双腿流淌而出，雪白纤细的玉足迅被浸染成了蜡红色，像是沐风平生唯一一次吃到过的腊肠。

        点点的鲜血，迅地在地上形成了一个鲜红的小水潭。

        啪。

        有什么细脆的东西落在了地上，沐风下意识地低下了视线。

        那是一枚粉红色的贝壳。

        上面带着一抹浓郁的鲜血。

        那一刻，沐风才如梦初醒，生存的本能驱动了他落地生根的双腿，他疯了般拔起了腿，如同一阵疾风一般向着拦海大坝的方向猛冲而去！

        连串的警钟声在拦海大坝后的瞭望台上响起，沿着铁丝拦网上高挂的红绳迅传播，海岸边垒起的石塔哨站上响起了让人心脏狂跳的牛角号声和连串哨声。

        急骤的警钟声让沐风心惊肉跳，但是后方突然传来的野兽般的嘶吼长啸声更是让他骨寒毛竖，他没了命一般疯地奔跑，粗糙的破布鞋踩在沙地上掀起了片片金黄色的沙浪。

        在某个时刻，沐风忽然感到身后的嘶吼声消失了，他怵然回头，却看到了一堵蓝灰色的墙，正高高矗立在自己的身后。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然后看到了一双富有昆虫外壳般的光滑质地的黑色眼睛，正向下凝视着他。

        这压根不是什么墙，而是巨人的脸。

        那晃荡在齿间的带血双足，还有那从没有鼻骨的尖锐鼻头中呼出的湿热气息让沐风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

        从内心涌现的恐惧让沐风挥了越平日的潜能，他的右腿向着右侧大幅度跨开，提起的脚尖带起了一大蓬细碎的黄沙，将沐风那清瘦的背影朦胧在了飞扬的黄沙之后。沐风以倾斜的姿态和身后那如同巨轮般冲撞而来的巨大身影交错而过。

        巨大的拱形黑影伴随着扬起的黄沙从沐风的头顶上飞掠而过，当沐风以前倾的姿态倒在地上，侧眼斜阳天空时，他看清楚了那一道从他头顶上方恒掠而过的石桥般的巨大拱影。

        那是一条铁灰色的粗实手臂。

        这是沐风见过的世界上最大的手臂，当它呼啸着从自己的头顶上扫过时，沐风感觉到自己那一头蓬乱的黑都在纷乱地飘舞着，几乎要拉扯着他的头皮离他而去。

        但是巨人的转向性却较差，当沐风从沙地里爬起，奋起狂奔时，巨人的下颌正插进泥地里，巨大的钉状利齿开合间，女孩那残剩的血足掉落而出，而一大蓬的黄沙却飞扬进了巨人那滴淌着鹅黄色粘稠液体、散着腐臭的酸黄牙齿之中。

        大概是因为体型太过庞大，身形太过沉重，巨人并不是以人类的姿态以双足在沙地上奔跑，而是如同壁虎一般用四肢在沙地上疯狂的爬动着，沐风用来捕鱼的石头围栏被巨人的下颚撞散了一地，柔软的金色沙滩上留下了火车碾压过般的长长深沟。

        巨人的双手指间并没有明显的爪蹼，手臂两侧却有着向外延伸出的半月镰刀状长鳍，而他的脚趾上则长着极其明显的扁平膜状脚蹼，透过半透明的灰色蹼膜，沐风甚至可以看到对面海上的隐隐昏日。

        极差的转向性令得巨人一直向前冲了五米才以前趴的姿态止在海滩上，当巨人转动着它那坚实的头骨，将它那显著扩大并急剧地下弯前颌骨撑开时，它那相应地延长并急剧地下弯的下颌骨也迅地向下拉长，雷鸣山啸般的吼声震动着沐风的双耳。沐风感觉自己快要晕厥了过去，在自己身后追逐的并不是什么巨人，而是一道巨大的龙卷风，那道龙卷风仿佛在将自己倒吸而去，一口吞没。

        沐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了三米高的拦海铁丝网前的，他根本不敢回头，当他忍着被纤细铁丝刺穿的带血手指传来的剧痛爬上了铁丝网的最高处时，一道震天动地的恐怖嘶吼声从他身后传来，他身下的铁丝网在剧烈地晃动着，沐风惊慌失措地横身在了铁丝网的最高处，不顾双腿大幅度开叉带来的肌肉撕裂般的剧痛和铁丝划烂他大腿肉的刺痛，以横滚翻的姿势落到了铁丝网后方的沙地上，扬起的乱尘中，沐风颤抖着抬起了头，看到了仅仅隔着一道铁丝网凝视着自己的巨人的脸。

        铁丝网的高度不足三米，但是当巨人稍稍仰起头时，他的高度已经接近了七米，那呈马蹄状微微向前凸起的下颌骨深深地镶进了铁丝网中，让牢固的铁丝网都扭曲变形，向内凸出了柱状的一块。

        沐风不顾肌肉拉伤和大腿上的铁丝割伤的剧痛，以最快的度向着拦海大坝的方向笔直冲去，当他跑到了七米高的拦海堤坝前，找到了他之前攀援而下的藤条时，他开始利索地将藤条绕在自己的腰上，然后熟练地向上攀爬。当他爬到一半高度时，后方再次传来了让人头皮麻的吼声，沐风怵然回头，却看到拦海铁丝网已经被巨人给撞烂了，像是布条似的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几根缠绕着铁丝网的木柱已经被连根拔出，根部带着咸湿的沙土歪歪斜斜、纵横交错地躺在滩地里。

        在巨人那恐怖的冲撞力面前，铁丝网完全起不到多少效果，撞烂了铁丝防护网的巨人如同一列失控的疯牛一般向着沐风直冲而来，沐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双手交错，手脚力，呈蛙状顺藤而上，眼看着平整的大坝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沐风的心头稍稍释然，可是就在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气突然从下方传来，沐风的身体整个向下沉了一大截！

        沐风惊恐地低下头，却看到一对黑井般的眼球正死死地向上盯着自己，那没有眼皮的眼球外沿，甚至还有几丝细乱的血丝。

        而沐风的左脚，正在那如同阀门一般打开的锯状利齿上方半寸处！

        巨人就像是一只靠着门站立的小狗一般，靠着他那肌肉结实的后肢和蛙状双手一并力，它居然缓缓地站了起来，整个地趴在了大坝上，并且用他那不规则的锯状利齿咬着沐风的藤条一端猛力下拉，试图将沐风拉入他的血盆大口中！

        死亡与他只有一寸之隔！

        眼看着红黑色的血盆巨口向着自己压面而来，沐风万念俱灰，可是就在下一刻，一股大力从上传来，沐风的身体猛地向上被拉动了一秒，他那晃荡在巨人嘴边的左足也是向上勾起了一米的距离，堪堪躲开了巨人的猛烈咬合。

        一道清澈的女声在沐风的头顶上响起：

        “喂，下面的，动作快点！”

        熟悉的声音让沐风心头大怵，他向上抬头，却是一阵失神。

        利落的短，一双稚气未脱的清澈黑瞳，挺直的精致琼鼻，一张朱红色的水润小嘴，还有那一身标准的素色亚麻上衣、浅红色的带双扣长制服外套以及腰间的黑革腰封，都让沐风产生了时光倒转的错觉。

        “快点啊！”见到沐风呆滞不动，女孩大喝催促道。

        沐风加快了手，平日里他最引以为傲的攀爬能力仿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就在藤条被猛然下拉的最后一秒间，沐风终于趴在了拦海大坝的边缘，大口喘气。

        脚下的大地开始震动，沐风和女孩同时低头望向了堤坝下方，耳朵上缠绕着残存铁丝网的巨人正在用他的双手胡乱地把扎进它皮肤里的铁丝拔出，尖锐的破碎铁丝夹杂着胭红色血液。

        沐风注意到，那是和人类一样的血液。

        拔出铁丝的剧痛让巨人出了让人眼前黑的长嘶，女孩牵住了沐风的手，开始疾奔狂奔，她腾出的一只手反背摸向了身后，抓过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储气式高压气步枪，木托，钢制，迷彩色，一米左右的枪身。

        这种以气体为射动力的气枪在旧时代的战场上连玩具都算不上，但是在火药资源匮乏的珠穆朗玛岛上却是拥有着最可怕的杀戮工具。

        在十年前，沐风曾经亲眼在贫民窟见到过一名喝醉酒的警长枪杀了三名暴徒，那是沐风第一次知道枪的存在，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眼见到枪的可怕威力。

        即便那只是在二十米范围内才有较大杀伤力的步枪。

        可对于沐风来说，那就是权力、资格、女人、荣耀、粮食和死亡的代名词。

        虽然那名醉酒的警长后来因私用枪械而被判绞刑，但是沐风永远忘不了警长那单手持强、威风凛凛、傲视天下的场景。

        左手端护木，前端的枪管高起，右手肩膀抵住枪托，右手控制着握把和扳机，左眼单闭，右眼怒睁，右手食指扣在扳机上，微微收紧，此时此刻，面对着缓缓立起的巨人，女孩的脸上并没有丝毫的恐惧之色，眼里闪烁着的是复仇的火焰，她试图去瞄准那缓缓从堤坝下升起的巨人头颅的黑色右眼。

        体型庞大的巨人双手扣压在坝顶之上，然后如同青蛙般蹲坐着双腿缓缓力，居然慢慢地将他那接近三十米高的身体撑起了小半！

        庞大的阴影从天上覆盖而下，女孩举枪的手臂越来越高，甚至开始颤抖起来，但是女孩的表情却依然显得无比镇定，让她恐惧的根源似乎并不是来自眼前的巨人，更像是她手里的气枪。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环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却是迟迟未曾落下。

        最后，就像是难以克服内心的压力般，女孩终究还是收回了手中的气枪，拉着沐风向着望海哨塔的方向疾奔而去！

        “快跑！”女孩大声叫道，但是这声音却好像是叫给她自己听的。

        “你为什么不开枪？”沐风疑惑不解地问道。

        “开枪的下场，会比被巨人吃了还要惨！”女孩汗流满面地道。

        沐风并不明白女孩话中的深意，但是想来女孩的话没有在欺骗自己。

        “你到底是谁？”沐风问道。“刚才我看到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

        “她是我姐姐……我们是双胞胎！”女孩眼角泛着淡淡的泪光，“快点，别问那么多了！”

        为了保证海水的最大风壅水面高度不溢过或溅过坝顶，拦海大坝采取了双层构造，第一层的

        构造是七米高度的低坝，第二层则是用碾压式土石堆叠起来的高达三十米的高大坝。而望海石哨塔就矗立在高大坝的最顶端。此刻女孩正在拉着沐风如同疾风般向着第二层高坝的石坡阶梯疾奔而去，当他们跑过了接近百米的距离，达到高坝下方时，后方的巨人已经开始笨拙地尝试起了弓起了庞大无匹的铁灰色身躯，像是一只试图越过木棍的蝾螈般，头部前倾，垂过坝顶，然后抬起勾着的右腿，爬过低坝了。

        当他们冲到了第二层大坝石阶的一半路程时，巨人已经爬过了第一次低坝，以惊人的度向着他们爬行而来。

        巨人并不擅长攀援，却意外地擅长用四肢爬行。

        密集的警钟声在高坝顶端的红色拦绳上震荡着，有着纺锤形的圆硕躯体的巨人已经追到了高坝的正下方，当他再一次将他的双只手重重地拍打在高坝的坡面上时，碾压式土石筑就的陡坡上裂开了肉眼可见的缝隙，而从上往下望去，沐风能够看到巨人那长着锯齿状鱼鳍、弓起的脊梁骨、高凸的肩胛骨以及灰蓝的背面和那色调稍浅、布满伤痕的腹面。

        大概是刚才的爬行让巨人开始适应了利用手臂在地面上捕捉猎物，当沐风和女孩爬到了高坝顶端时，巨人已经高高地举起了它那粗实圆厚的双臂，越过头顶，一寸一寸地沿着大坝的斜面向上挺进，在最后，当曲起的手臂完全伸直时，巨人的双手已如两座在高坝上升起的巨塔！

        巨人挥动着他没有明显指蹼的大手，肘部弯曲，双臂前伸，两面竖起的巨大手掌如同两道巨浪般向着蹲在大坝顶端喘气不止的沐风二人拍击而来！

        一小片箭雨从石塔上斜射而下，零零散散地插在了巨人脸庞上，几支带倒刺的利箭幸运地扎在了巨人的左眼上，巨人的手臂一阵颤动，趴在大坝斜坡上的身体怵然向下一滑，僵直的灰色手臂也是向后曲折缩回，如同巨浪般的巨手在几乎贴着沐风的鼻尖的位置收回，两人心有余悸地起身，快步冲向了稍远处的石头哨塔的方向。

        在炫目的阳光下，沐风隐隐约约看见，在石头哨塔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二十多道穿着军服的人影，他们站在石头哨塔的堞口后面，手中拿着军用复合十字弩，对准了巨人所在的方向。但是军用复合弩的轨道稳定性极差，尤其是在有一百米距离的情况下，四轮攒射下来，也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弩箭成功射中了巨人的身体，其中能够扎进巨人那鳄皮铁片般的坚硬皮肤下的弩箭更是寥寥无几，只有那些侥幸射中巨人眼睛的弩箭能够给巨人造成一定的威慑，但是即便如此，巨人的眼睛也没有立刻失明，涓涓的鲜血像是蜡烛油般顺着巨人黑色的眼球流淌下来。

        “是神弩队！”女孩欣喜地抹着脸上的汗水道，“海岸警卫队精英中的精英，我们有救了！”

        弩箭暂时吓退了巨人几步，但是却也完全激了它的血性，沐风能够听到后方传来了山崩一般的恐怖嘶吼声。他已经不敢回头，只能拖着麻木的双腿，跟着女孩的步伐，向着石哨塔的方向狂奔疾走。风顺着沐风的耳朵向后急飘走，接连的带伤奔跑让一直以自己体力为傲的沐风都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他无法理解这个年纪看起来小他几岁的女孩为何会有这样惊人的体力。

        可是就在下一刻，沐风突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凉飕飕的冷风，他意识到情况不妙，本能地拉直了女孩的手臂，狠狠地把她按在了身下！

        一阵恐怖的飓风呼啸着从沐风的头顶上疾掠而过，沐风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要被这恐怖的风力给带起来了。

        下一刻，一片凄惨的叫声伴随着石头墙轰然炸塌的声音传入了沐风的耳中。

        沐风呆呆地抬起头，视线刹那间定格。

        一条铁灰色的长臂如同攻城锤一般，呈扇状重重地劈入了塔身，塔墙沿着水平线轰然裂开，开出了一条直径数米的平滑横缝，石塔被侧扫后出，中间呈扇面斩入的是巨人那直长结实的巨臂。

        人类花费数年心血筑起的防御塔是那么的不堪一击，在石砖和鲜血飞溅之间，十米高的哨塔就像是被镰刀斩断的竹节一般轰然中段，然后上半段的塔身，以九十度弯曲的姿势缓缓弯折，带着无数的砖块、尘土和人影向下坠落、倾塌。

        一地石块，漫漫鲜血，残肢断臂。

        一秒钟前还被女孩奉为救星的神弩队精锐，在这一瞬间，全军覆没。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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