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江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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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望嗤笑了一声,对岑闲的警告不置可否,没有答话。
“谨记,”岑闲眼边红得滴血的小痣翘了翘,而后他说,“就此别过”
而后岑闲撩起车帘,上了马车,小六看着朔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驾着马车扬长而去。徒留朔望一个人留在原地。
他摇了摇头,暗骂自己多管闲事,而后闪身回了青楼,找子弗去了。
岑闲和江浸月坐在马车内,清梅穿着身轻薄纱衣昏在他们旁边,岑闲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了清梅身上。
江浸月托着下巴:“这个霍勒不简单,走私可是大忌。但叶文章已经倒台,谁还敢顶风作案。”
岑闲眉头紧皱:“或许叶文章本来就是个小喽啰。”
“再者,他们交易的东西真的只有盐铁吗?”岑闲的声音低沉,极有压迫力,在狭窄的马车内响起来,“大魏与突厥互市,最为明令禁止的是战马与刀兵。”
他顿了顿,“还有大批的粮草。”
突厥人逐水草而居,养着大批大批膘肥体壮,凶猛悍烈的马匹。是以他们的骑兵最为厉害,三千骑兵抵挡大魏万数兵马不在话下。但他们的武器比不上大魏,茫茫朔漠并没有那么大魏那么多的铁料。还有粮草,每至冬日,突厥就要向大魏朝廷这边买粮,以求渡过朔漠冰冷漫长的冬日
是以大魏在和突厥签订合约后,每年都用丝绸绢帛到突厥那里买他们的战马,并明令禁止民间向突厥买卖战马、铁料和大宗的粮食。
而如果他们私自进行买卖盐铁还有这些明令禁止的东西……
江浸月咽了咽口水:“不会是有人想要造反吧。”
“难说,”岑闲目光沉沉,“不过这倒是说通了天子为什么没有下诏抄斩叶家满门,叶迢怎么会被追杀,叶文章又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劫人。”
叶文章或许与上面的人做了什么交易,这才让天子下诏之时放过了叶家的人。
天子痴愚,只要时机得当,修改旨意并不算是太难的事情。
可叶文章最后应当还是不太信任上面的人,恰逢岑闲有求于他,所以拿出了他所知道的,岑闲需要的事情作为交换,让他劫下叶迢,保住这个独女的性命。
不过可惜的是那个叫叶迢的姑娘的确什么也不知道。
岑闲捏了捏睛明穴,觉得有些头疼。
“自叶文章东窗事发,”江浸月说,“江南大小官吏里里外外换了大半,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再精细也难防其中有人从中作梗,”岑闲眉眼森冷,极漂亮的面容染上霜意,“再加上朝堂之上,多的是人心口不一。”
“咳——”
不知是不是着了风,岑闲又咳嗽了起来,江浸月连忙顺着他的后背拍,给他顺气。
“但话说回来,你到底和叶文章交易了什么?”
江浸月忧心忡忡,“我当初还以为你是为了叶文章给你的消息才下江南。”
“我——”岑闲一时语塞,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他为什么下江南?
他又和叶文章做了什么交易?
这些不可言说的事情在他眼中燃起一团火,记忆仿佛又回到了一切都分崩离析的那一天,滔天的大火吞没一切,穿着孝衣的女子跪坐在祠堂前,对他说:“护着他,你们一起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回上京,不要查有关的事,快走!”
可他终究回来了。
岑闲想,无论如何他都要一个真相。
不论是为了谁。
他偏头看向江浸月,声音渐轻,“我想要查清楚一件事情。”
江浸月一头雾水,“查清什么?”
他与岑闲近九年的好友,竟然不知道岑闲有什么事情非查不可?!
“旧事罢了,现今也没几个人记得了,”岑闲苦笑一声,含糊其辞说,“你不必在意。”
“至于下江南,是想来看看。”
看看某个人过得怎么样。
这句话岑闲没有说出来。说到底,这些事情毋需其他人知晓。
“只是没想到竟还能撞见突厥人,”岑闲叹口气,忽然又笑了,“近来运气还算不错。”
江浸月:“…………”
怎么又不着调起来了。
他挠了挠头,看岑闲不愿说,索性也不再问了。
等到了客栈,小六扶着岑闲下了马车,江浸月探出个头来问岑闲:“你坑蒙拐骗让突厥人买回来的这个……这个男人怎么办?”
“给他开一间房,”岑闲回头看向江浸月,淡定说,“等他醒了给些银钱,让他自寻出路去。”
江浸月“哦”了一声,从车上跳下来,手脚并用将那清梅拖出来了。
而彼时青桂巷,子弗摇着扇子正和朔望打听这打听那,对把朔望半抱下楼的岑闲十分之好奇。
他还是第一次见朔望被人半抱着下楼呢!
“他到底是谁啊?!”
子弗缠了朔望一路,朔望叹口气说:“他是我的事主。”
“啊?”子弗扇子一收,有些惊讶,结结巴巴说,“嘶……那……那你这事主……长得还挺好看的……你这样不会被扣钱么?”
朔望沉默了一会儿,忽略了会不会被扣钱的问题,只对子弗对于岑闲的相貌评价给予了充分的赞同。
别的不说,老狐狸的脸是真的好看。
他们二人转身进了巷子尾,一溜烟进门去了。南燕就在门口那等着,以见他们进来就揪住子弗的耳朵,问他是不是又上青楼逛去了。
他俩是冤家,朔望看他们打闹一会儿忍不住无奈地摇摇头,随即往门主聂海的小院去了。
小院里面聂海的一双儿女正在写字,聂夫人正对着烛火绣衣裳,叶迢不在,想来应该是去客栈那边寻岑闲去了。
聂海正检查儿女的课业,两个小孩见朔望进来,都亲亲热热地凑上去叫:“阿朔哥哥!”
朔望一手抱一个,把两个小孩举起来又放下:“快习字去。”
两个孩子就蹦蹦跳跳回到桌前研墨写字去了。
聂海放下两个孩子的课业,看向走进门来的朔望。
朔望向他行了一个晚辈礼:“聂叔叔。”
聂海的目光放到朔望身上。
青年容貌俊秀,穿黑衣,用灰色的发带绑着着高马尾,一双桃花眼很是漂亮,看似有情实则无情。
他比起十年前刚到索命门的时候长开了不少,但还依稀能看出十年前那个小公子的影子,身量也高了,从从前只到自己的胸口,到现在已经高了自己半个头。
聂海想到先前朔望接下刺杀锦衣卫指挥使的单子,独自一人前往上京的事,不禁叹了一口气——
“阿朔,你长大了。”
朔望低垂着眼眸,没有说话,看起来很安静。
“往事不可追,”聂海说,“我本不欲你再去掺和这些事情,毕竟我希望旧友的孩子能平安长大,顺遂过完一辈子。”
“但想来你是不愿意的放下那些事的,”聂海继续说,“你今年已经二十有四,你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你了。”
“聂叔叔,谢谢你这些年来的照拂,”朔望眼尾翘起来,“可是我得给昭王府死去的那些冤魂找个说法。”
“哎——”聂海长叹一口气。
最后他说:“不论如何,索命门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朔望给聂海行了个大礼,闪身出门去了。
初冬的夜晚深沉冰冷,朔望被那风一吹,身上的温度就被带走了大半。
他走进自己的小院,跪在桃花树下把一坛酒挖了出来。
酒是去年冬日埋的,不是甘醇的桃花酿,是他去朔漠时带回来的烈酒。
朔漠那边的酒烈得像烧过的刀刃,割着嗓子,咽下去之后火烧火燎地疼。但是暖身子,朔望喝了两口,整个身子都暖了起来。
江南夜市热热闹闹,行人熙熙攘攘,他在房梁上看着远处灯红酒绿之景,将酒坛往旁边一放,躺倒在了冰冷的房瓦上面。
他闭上眼睛休息,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在上京提枪打马的日子。他骑着紫骝在街道上过去,上京的护城河旁种着一排排的垂柳,柳树下有上京官家的小姐公子在树下私会,垂下的柳枝遮挡着他们的脸,叫他看不清。
那时他还不叫朔望,他叫魏朔,是昭王府的小世子,他的爹娘昭王与昭王妃待他极好。偌大的昭王府里面,大家伙其乐融融。他每日都活得快快乐乐的,仿佛遇不到烦心事。
除了和一个人下棋。
那人是他八岁时从上京城外捡来的,人很聪慧,他母妃昭王妃觉得他们投缘,便干脆以魏为姓,给那人取名叫魏望。
魏望相貌丑陋,脸上布满可怖的红痕,性子却很好,温和又有耐心。朔望记得那时的自己很粘他。
昭王妃还曾经笑他粘人。
后来他们一块去学棋,朔望记得自己一直下不过他,后来就泼皮耍赖,每当要输就不下了,诓他说明日再下。
他以为总有一天,自己能下赢魏望。
但是等到昭王府的大火燃起来,满府的鲜血都被烧干,那人决绝地转身,引走锦衣卫,给他换了一条命。
朔望痛苦地闭上眼,冰冷的房瓦和腹部烧起来的酒让他有些许恍惚。
他再也赢不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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