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一章

天刚蒙蒙亮，他们便起身准备上路了。

        六月份的天气已经十分炎热，趁着早晨清凉好行路。按照这个速度，用不了两天他们就到得了文修县了。他们本就一无所有，要走时也一身轻松，只需洗把脸，喝口水，就精神抖擞，准备出门。临行时，他们暗暗记下了这个地方，等三年后重回玉清山之时，还要报答人家。

        天色微微明，河岸上水雾氤氲，四处寂静空旷得不像话。

        正因如此安静，他们才很快听出跟在自己后面的脚步声。

        他们停下脚步，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停了下来。阿游叹了口气。

        “宝儿姑娘，”阿游道，“恕我们不告而别，请代我们向令堂问好。”

        宝儿忽然跑过来，扯住他的袖子：“我要跟你们一起走。”

        阿游回过头。她头发一丝不苟地扎起来，脸也洗得干净，身上穿着昨天的薄衣裤，外面还罩着秋天的厚衣裳，脚上穿着草鞋，手里拎着一双棉鞋。这会儿晨雾还没有散去，宝儿那双明亮亮的黑眼睛在雾气中显出几分哀婉，叫人心生不忍。宝儿说：“我把我的东西都带上了，你们带我走。”

        阿诚问：“你一早就收拾好，等着我们走？”

        宝儿点点头。

        阿诚无奈地道：“宝儿姑娘，我们两个大男人，如何跟你一个小姑娘行路？再者说……这样带着你不告而别，我们如何跟你父母交代？”

        宝儿低着头不说话。阿诚也有些心软了，思索了一会儿道：“要不……我们折返回去，送你去玉清山，师父会收留你的。”他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既然宝儿不愿意留在家里，那不如到玉清山去静心修道，也算是一条路。

        宝儿摇摇头，道：“我不去玉清山。我要跟你们走。”

        阿诚还欲劝她，却见她眉毛一皱，眼睛一眨，落下泪来，道：“阿娘把我卖给曹老爷，只卖了五两银子。我不想给人家做小，也不想去做道士，我想跟你们走。”她一只手里还拎着那双棉鞋，用另一只手胡乱摸去脸上的泪。

        阿游一直在旁边看，这时终于看不下去了，忽然大声道：“好，那你就跟我们走。”

        阿诚没料到自己轻易被他卖了，一声质疑堵在嗓子眼儿没说出来。宝儿又吸了一下鼻子，睁着哭红的眼睛，游移不定地看他。

        阿游道：“事先说好，我们现在是一贫如洗。你要跟着我们，得风餐露宿，流浪街头。要是你觉得能忍，就一起走，不然就回家去。”

        宝儿抹了把脸，嘴角终于微微露出些笑意，道：“我可以。”

        阿游得了她这句话，便扭头对阿诚道：“走吧。”说着迈步向前，宝儿连忙跟上他的步伐。

        阿诚后知后觉，紧赶几步追上阿游，拉着他胳膊耳语道：“你这么把人家闺女带走了，人家起来要找怎么办？”

        阿游耸了耸肩：“宝儿自己要走，他们要找自去找好了。”

        阿诚并不死心：“人家一个大姑娘，跟着我们像什么话？”

        阿游翻了个白眼：“她娘随便就能把她卖给两个陌生人，遇上我们不比遇上旁人强？”

        阿诚被他堵得没话说，叹了口气，自己走到前面去了。他早也该知道，阿游这个人脑子里装了许许多多奇怪的东西，唯独没有“习俗定法”四个字，根本也不会按照人情世故去考虑这件事。阿游觉得只要一个人想离开，就应该走，走得愈干脆愈好，他不理解什么父母在不远游，也不在乎什么伦理纲常，他只觉得如果一个人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过日子，就是在浪费时间。

        宝儿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便义无反顾地跟在了阿游身后。阿游走得很慢，她不得不走得更慢，很快他们两个就被阿诚远远甩在了后面。

        虽然清晨的太阳还不灼热，但此时毕竟是夏天，宝儿把春秋的衣裳都穿在了身上，没一会儿就热得喘不过来气。她把厚衣裳脱了下来，一只胳膊抱着，另一只手里拎着棉鞋，呼哧呼哧地边走边喘。阿游回头道：“我帮你拿着吧。”宝儿摇了摇头，阿游还是伸出手去，于是宝儿把衣服交给了他。

        他们走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天气炎热起来，晨露晨雾都被晒干了，河面蒸起腾腾的湿气，黏糊糊地粘在人的脖子上。

        阿诚想着如今身边跟了个姑娘，不能按着小伙子的劲儿一走大半天，不免多休息几次。他正准备叫身后的两个人歇歇，一回头，哪还有人的影子？天气本来就热，太阳晒得人头昏脑胀，这会儿阿诚看着面前的一片蓝天绿地，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阵地痛。

        宝儿脱了鞋，把脚浸在清凉的河水里，仰着脸，眯着眼睛，手臂在阳光下白得发亮。她的衣服和棉鞋都扔在地上，阿游躺在一边，闭着眼睛，额头上顶着一片叶子，舒展得像一条趴在草地上晒太阳的毛毛虫。

        阿诚走到他身旁蹲下，把他脸上的叶子摘掉，道：“你这么走着走着就躺下，我们何时能到文修县？”阿游并没有睁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师父叫我们下山游历，没有叫我们下山当牛做马。”

        阿诚憋了一肚子火，碍于涵养不好发作，只能深深吸一口气：“你自己非要来，来了又吃不得苦，不如回玉清山吧。”

        阿游还是不愿起来：“下了山就是游历。文修县又没有你老婆，着什么急？”

        阿诚此生还从来没有辩赢过阿游一次，这次也不例外。他再次望了望看不到头的抚水和水畔的女孩儿，忽然灵机一动，心生一计，转而恫吓道：“就算如此，等会儿找不到人家，吃什么呢？总不能真叫宝儿姑娘跟我们饿肚子吧？”

        宝儿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转过头来盈盈地对着他笑：“道长，吃的正被你踩在脚底下呢！”

        阿诚一愣，低头往脚下看。他脚底踩的不过是一丛寻常野草，和所有长在河边的青草没有什么差别。难不成真的像阿游说的那样，当牛做马，要他们啃起草来？

        宝儿看见他一头雾水的表情，乐不可支，光着脚跑过来。她拨开草丛，看中一棵绿莹莹、细长条儿的植物，用手松动草根周围的土，掐住根部慢慢悠悠地往上提，“啪”的一声，草根在地下断了，被她拎出来。她抖抖上面的土，把草举起来给他看：“这个我们叫苦菜，有些苦，夏天吃正好。这儿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这个”

        她站起身，指着山丘底下连接成片的森林对他道：“你们一直沿着河边走，才找不到东西吃，其实林子里什么都有，只是时节不太好。这个时候山莓熟过了头，再等几天就烂了，李子却还没到熟的季节，须得再过一个月。二月江边有芦芽，三月田里可以挖到野荸荠，四月份树上还掏得到鸟蛋，现在却不行了，小鸟都已经会飞了。”她看了看手里这株孤零零的野草，道：“要是有锅，能生上火烧水就好了。这个时候河边有大片的茼蒿，只掐叶子，焯过水不苦。苦菜还好，茼蒿生着吃太涩了。”

        她对着这片荒郊野岭，喋喋不休地念叨什么时候吃什么菜，好像天地是一口大锅，眼见到什么东西都是可以下锅的食材。阿游学着宝儿的样儿，也掐着一棵苦菜往上拔，一边拔一边说：“人家跟着我们要饿肚子，我们跟着人家才有得吃呢。”

        阿诚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两个走在食物之间却饿得半死，确实活该。既然宝儿解决了他们的吃饭问题，已然掌握了他们二人的生杀大权，阿诚也无法再提赶路的事情，只能充当挖野菜的苦力，任宝儿调遣。

        虽说野菜也是菜，但毕竟是生的，洗干净了还是又苦又涩，泛着一股土腥味儿，吃完了咂咂嘴，唇舌之间还残留着酸涩的味道。宝儿吃惯了野菜，阿诚和阿游却吃不惯。他们吃惯了精心制作的各类时令山珍，桂花酿酒，青梅甜羹，清炒鲜笋片，慢火煮菌汤，银耳、红枣、龙眼、百合细细熬白粥，金花茶、小松子、十八学士以清泉水泡茶。玉清山不做荤菜，但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们的口味早已被养刁了，硬着头皮吃了个半饱，再也无法下咽。

        抚水不是一条大江，但自灵山渡到文修县的船舶并不少，他们与蒋前一起乘船时偶尔也遇到同路的货船。宝儿用牙根细细研磨苦菜的叶子，眼睛看着河中荡过去的一条小船，问道：“你们遭打劫后，就一直沿着河走？”

        阿诚点点头。

        宝儿奇道：“就没有想过搭人家的便船？”

        阿诚道：“我们练过武功，走得快。船行得太慢了。”

        宝儿低头思忖了一会儿，抬眼看着他道：“可是我走不动啊。”她的神态分明是在撒娇了。

        阿诚在玉清山除了阿芸，没怎么和女孩儿说过话。阿芸从来没有对他撒过娇，因此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姑娘对他撒娇，一边疑惑宝儿为什么突然用这么古怪的神情看着他，一边又觉得心口好像被一只长着长长指甲的手轻轻挠了一下，有点痒，又有些疼。

        他低下头，认真地思考是不是真的应该搭便船。

        昨天他和阿游走了一天，并非不见路过的船舶，只是他们毕竟是修道之人，张不开口在人家船上白吃白住三天。再者，经过与蒋前这一遭，他看到船总觉得不安。这么小小的一艘船，没依没靠，没遮没拦的，跑也无处跑，逃也无处逃，同各路陌生人挤在一处，同吃同睡，又要互相提防，又得互相交往，实在是令人疲惫。可眼下，带着一个姑娘徒步走到文修县的确不合适，且不说宝儿一个姑娘能不能耐得住长途跋涉，到了晚上总不能叫她跟他们两个大男人一起幕天席地，睡在野外吧？

        他还在沉思的时候，阿游已经做好了打算。

        “船家！”阿游的嗓子很亮堂，他冲着河面漂过的一艘客船喊了一嗓子，船上的人就都抬起头来看他。

        这船比他们来时的船要大，船舱干净宽敞，开着两扇大窗户，有人撩开了遮光的布帘朝他们望。阿游冲他们挥了挥手，接着喊道：“往文修县去吗？”

        船上的人没有立刻回答，他们似乎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讨论，阿游看到艄公激动地挥舞着胳膊。最终，船接着往前走了。

        他们看着船离自己越来越远，正要泄气的时候，一个人站在船头冲他们喊道：“往东走走，这儿不好拢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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