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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1梅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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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日葵的花语,是沉默的爱。”

        面对老师的提问,晏明雨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老师满意点点头,示意她坐下。然后在背后的黑板上一笔一划写下“向日葵——梵高”。

        “今天我们讲一讲梵高的《向日葵》,其是以插在花瓶中的向日葵为主要内容的油画作品,分别绘制了三朵,五朵,十二朵,以及十五朵插在瓶中的向日葵……”

        听着美术老师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的专业知识,磁性的声音像掺了安眠药的水,弥漫在空气中,笼罩在催眠迷雾中的同学纷纷摇头晃脑,昏昏欲睡。

        午后的阳光洒在课桌上,正好给晏明雨描摹的向日葵染上一层金色。一株明亮灿烂的向日葵跃然纸上。

        今天是周五。

        高一的周五没有晚自习,下午第二节课上完就能背着书包回家了。

        刚经历了一个没有作业和压力的暑假,新生们对家总是格外眷念,对开学后第一个周末的到来也格外的迫切。

        是以预备铃响的时候,打瞌睡的学生一个激灵就恢复了精神,开始偷偷摸摸收拾起书包。

        窸窸窣窣的书本摩擦声此起彼伏。

        晏明雨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没有流露出半分急切的神情,继续不慌不忙地勾勒着纸上的线条。

        “诶,要放学了,还不收拾东西?”扎着麻花辫的同桌用胳膊肘碰了碰晏明雨,朝她使眼色。

        “我不急,要等人呢。”

        同桌同情地看她一眼,一甩辫子看了下教室后面的挂钟。

        三点五十九。

        还有一分钟。

        转头盯着老师,却是在心里默默倒计时。

        “……怀着感恩之心对待家人,善良之心对待他人,热忱之心对待生活……怀着欣赏之心享受艺术,就宛如眼前那灿若花开的向日葵。”

        在美术老师最后一个字激昂落地的时候,下课铃准时拉响。顾不上课代表大声提醒记得完成作业,学生们纷纷涌出,解放似的朝外面跑。

        一时间整栋教学楼震出巨大的低吼。

        晏明雨安静地跟同桌挥手再见,然后继续埋头捣鼓自己的画。教室乃至整栋教学楼很快就空了下来。等到座位上的阳光慢慢溜走,她才收起画纸,拿出作业开始写起来。

        念及刚开学,第一周布置的作业并不多。

        趁着余晖消失之前,晏明雨写完最后一个字,盖上笔帽。把作业本放回抽屉里。

        “晏晏?”

        熟悉的声音响起,晏明雨一扭头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女生抱着几本书站在门口。

        她戴着银边眼镜,扎着低马尾,简单的蓝白短袖和校裤,眉清目秀,书卷气十足。

        “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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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的云霞烧红了半边天,金红的余晖洒在树列繁茂的枝叶间,还没完全褪去的暑气烘烤着沥青路面。

        西城大桥上充斥着公交车和汽车的鸣笛声,晚风裹挟着海的咸湿气息扑面而来,冲散行人不喜的闷热感。

        晏明雨低着头跟在比她高一点的女孩身后,感受着徐徐的风和九月将退不退的热气。车轮从余光里飞驰而过,扬起一层灰尘。

        额发被吹得有些乱,在眉眼处不听话地舞动。走在前面的人侧过身来,盈盈语气里满是关怀。

        “今天感觉怎么样?”

        晏明雨把鬓发顺到耳后,点头回应:“还行。”

        “有什么可以跟我说。”

        “嗯好。”

        青絮是晏明雨的表姐。

        市一中高三在读学生。干净温柔是晏明雨对这个姐姐的第一印象,青絮身上有一种独有的清甜气息,让她不自觉想要亲近。像夏日的青柠薄荷汽水,冰块敲击玻璃杯的清脆声悦耳,让人浮躁的心很快舒缓下来。

        晏明雨跟青絮其实不算太熟,小时候逢年过节,她妈妈会带着她到青絮家里作客。她妈妈和青絮妈妈是姐妹,但两人并不太亲密,就像寻常亲戚一样来往。每当到这时候,她才会跟青絮有所交流,不过都是些小孩子之间的记忆,也支撑不了两人现在的关系。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青絮,是在中秋节,姨妈和妈妈在厨房里忙活着饭菜,让她们俩出去玩会儿再回来吃饭。

        青絮听话地带着年仅七岁的晏明雨到门口遛弯。

        “你喜欢吃糖吗?”

        小青絮看妹妹无精打采的样子,从口袋里翻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递给她。

        小时候的晏明雨很少吃到糖,大人告诉她,只有表现好才能得到糖果。可是她从来不是表现得最好的那个,每次都只有眼巴巴看着糖果从眼前掠过去,被其他小朋友吃掉,自己只能得到一张被抛弃在地上的五颜六色的糖纸。

        所以她看见大白兔奶糖的时候,受宠若惊地望着面前高她半个头的姐姐,一时忘了接。小青絮也不等她回答,一把塞到她手里。

        “谢谢姐姐!”

        小女孩甜甜的笑容绽放开,扒开糖纸把白白的糖果塞到嘴里,剩下的糖纸紧紧攥在手里,舍不得扔。

        还没等嘴里的奶糖化掉,几个小男生突然蹦蹦跳跳从小路跑出来。他们跟姐姐好像认识似的,围着她笑:“和我们玩捉迷藏吗?”

        “捉迷藏咯,捉迷藏咯!”

        小明雨呆呆地站在姐姐身后,专心跟嘴里的奶糖纠缠,并没注意到青絮突然变得煞白的脸色。直到姐姐毫无征兆地跪倒在地上,她才意识到不对劲。

        “姐、姐姐……你怎么了……”嘴里含着东西,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捉迷藏咯!捉迷藏咯!”男孩们拍着手,像是就等这一刻般,等到便蹦蹦跳跳地跑开。

        后来她好不容易扶着姐姐回到家,说明原因后,姨妈赶紧把姐姐拉到厨房给她喂水喂药,等到她脸色稍微好转还去了趟医院。

        总之那次饭吃得很不顺利。现在想来,记忆里也只剩下了那晚离开时的圆月和青絮偷偷给她的一口袋大白兔奶糖。

        后来她和青絮也偶有交集,但说的无非是些表亲间的客套话。自从青絮妈妈二婚后,她们也有好几年没见面了。

        “嘀——”

        电梯门应声而开。

        这是学校附近的一套公寓,处在交通最好的地带,上学放学都很方便。

        晏明雨自开学以来就跟青絮一起住这里。公寓是青絮的妈妈特意租来便于她高中学习的。

        而晏明雨的到来则是因为一场意外——

        三个月前。

        正是全市初三学生振奋的时候,中考即将结束。考完最后一科,他们就可以给自己初中三年的学习生涯打上一个饱满的逗号——终于可以喘口气,疯玩两个月,然后踏踏实实地进入据说是青春最浓墨重彩的高中生活。

        下午三点。

        谚语说: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六月底正是梅雨多发的时候。湿热的空气笼罩在大地上,整个学校处于一种肃静紧张的氛围,只剩下了高昂的蝉鸣和树叶的摩梭声。

        晏明雨站在校门口,旁边的女老师搭着她的肩不停安慰:“没关系,还有十五分钟,别紧张,老师相信你可以的……”

        而她抿着唇,表面上看着冷静,心里却是波涛汹涌,分外自责。

        她中午考完数学后回家吃饭,把准考证和文具袋都放到了茶几上,后来想着再过一遍笔记,临走时忘了检查准考证有没有带上。直到到了学校才发现自己准考证没带。

        最后一科是英语,这科要是弃考了,别说市一中,就是县城中学能不能进都难说。

        她怎么就这么冒失,不知道检查检查呢……

        晏明雨捏紧拳头,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眼看过去了五分钟,广播里开始播放英语听力。每个单词都像刺向晏明雨的一把刀,扎在她的心上,嘲笑着她的愚昧和无能。

        额角沁出冷汗,背心也打湿了。

        空荡荡的马路上只有一排排树和沉默的路灯。有送孩子来的家长蹲在边上静静地抽着烟,等自家孩子的好消息。还有几位家长看见穿着校服站在门口的她,悄悄交头接耳。

        “哎哟你看,这是忘了拿准考证进不了考场吧,太可惜了,这都最后一门了……还好我家那小子拿了准考证,不然这高中怎么办哦!”

        “还不是自己的问题,这中考心态也重要,谁让她粗心大意忘拿准考证了,这都是教训!”

        “听说去年有个考生就是忘了带准考证,结果不让进,少考一门,上不了高中,还复读一年呢……”

        晏明雨听见这些话,顿时羞愧地低下了头。

        忽然老师拍了下她肩膀,晏明雨抬头,看见熟悉的身影匆匆忙忙跑过来,伸长了胳膊把准考证塞到她手里。

        “明雨,千万别紧张,好好考,加油啊——”妈妈喘着粗气,还不忘给她打气。

        晏明雨攥着准考证冲进考场,一边跑一边努力记住正在播放的英语听力。神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绷,肾上腺素飙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听力内容上。

        摸到卷子的那一刻,晏明雨整个人还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中。听力已经播放到了后半部分。她顾不上换气,赶紧投入到考试中。

        影响在所难免,听力答案许多都不确定,作文结尾也稍显潦草。

        不过对后来的她来说,那些遗憾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

        从考场出来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歇口气,晏明雨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姨妈打来的。

        “明雨啊,你妈妈她……”

        后面的话晏明雨浑浑噩噩,只听懂了几个词:车祸,医院,病危。

        等她赶到医院急诊室的时候,显示“手术中”的灯正好暗下来。穿着手术服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

        “谁是病人家属?”

        坐在椅子上的妇女突然站起来:“我是她姐姐。”

        看见晏明雨傻傻地站在一旁,青絮妈妈一把把她拉过来:“这是她女儿。”

        医生看了她一眼,随即摇了摇头:“病人急性肾衰竭,失血过多,颅骨、胸骨骨折,已经无力回天,可能撑不过今晚了。”

        晏明雨从头到脚如坠冰窟,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怎么也没想到。三个小时前还给自己送了准考证的活生生的人,此刻却已经被下了死亡通知书。

        六月的暑气正处于盛时,冥冥梅雨季,闷热得不像话。但医院的重症室里的空气却凝固到了冰点,让人光是待在里面就遍体生寒。

        晏明雨套着隔离衣,看着躺在手术台上的母亲,几乎看不到起伏的胸口被白布覆盖,脸上的皱纹里还凝着血迹,整个人了无生息。

        分明是该极度悲伤的时刻,晏明雨竟然没有生出任何情绪,只是感觉心里空空的,回荡着监护室的冷气。

        她就这样傻站着,直到探视时间消耗殆尽。

        “谁是晏芳,来签一下字,进去看看吧。”穿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

        “我是……”青絮妈妈愣了一下,站起来跟着医生去换隔离衣,看见呆滞的晏明雨从更衣室出来,她心疼地摸了摸这个孩子的头。

        “小絮,你带明雨先回去吧,这里我来处理就好。”

        “好。”青絮走到晏明雨的身边,拉起她的手。

        胸口压了一块巨石,压得晏明雨透不过气,仿佛连泪闸都被堵住了,她哭不出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了,养育自己的人不在了,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悲伤到极致的人反而哭不出来,让大脑麻木迟钝是身体对你的保护机制,这不是你的问题。”

        青絮安慰她。

        晏明雨不知道那个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只记得夜被拉得很长,长到墙角生出了斑驳霉点,云层汇聚蒸汽凝成雾滴,像涸了墨的白纸,乌色晕染,漫延,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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