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食梦兽

“现在，臣在与娘娘重逢。”

        这句话，就在谢青双的耳畔环绕。她着实觉得，眼前的管缙的样子，和最初相比，变得不同了许多。

        以前的管缙，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冷冷淡淡，仿佛是无欲无求的。在别人眼中，更是一朵难以采撷的高岭之花。

        谢青双常常看他一人静静地打坐。

        管缙虽然是玄门中人，但从来不穿那种玄士喜爱的仙气飘飘的白袍，而总是身着一身利落的黑衣。即使不穿黑衣，也会是暗色衣裳。

        即使如此，也许是因为他常年修习玄术的缘故，她觉得每当管缙阖眼默坐之时，随时要随风而去一般。

        只是如今，管缙的形象在她眼中已经变得立体了起来，鲜活，还有些可爱。

        醉酒那天，让她觉得尤其如此，她就好像是抱了一只落了水，湿漉漉的小狗回家。

        他的这句话，是学着谢青双那晚在宅子中对他说的：“现在，我就在与你告别。”

        而管缙如今说：“现在，臣在与娘娘重逢。”

        “就”字太满，装了她当时的情绪，他就将它去了。

        管缙说这话时，或许目的并不在别的，只是道出了心中所想。

        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好像生动地勾勒出了相逢的情景。

        李白桃红，春满人间。恰是再度见面之际。

        那日一别，已是几月。这些时间里，两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时间过得格外快。

        而重新相遇之日，也不是想象中盛大的相逢，只是普普通通地，向着对方走去。心里面，亦没有过分汹涌澎湃的情绪。

        谢青双当时觉得这便足够了，只是，如今看来依旧是惊喜的。

        “嗯，你学得很快。”

        管缙听到了来自眼前之人的夸奖，方觉喜悦。他眼中含了笑意，毫无知觉地扬起了唇角，和此间春色相映。

        他就像是得了主人夸奖的小狗，得意地翘起了尾巴。

        谢青双脚下使了些劲，晃了晃秋千，和他又徐徐说起了别的话题。

        “管缙，这些天离了玉京，过得还好吗？”

        “尚可。”

        他抬头，看向远方，好似是看向宫外的世界，又似乎在回忆这些天的所行所见。

        “臣此行，虽然水路艰难，但好在看遍了扬州的风景。的确很美，和臣的母亲以前对臣描述的那般，轻风丝雨的江南，是从前从未见过的。”

        “那便好。”

        谢青双又想到自己，想来，怕是再难见到扬州的模样了。

        她见过的美景，是没有未来的，只能从回忆中找寻了。

        不过她很快将这些红愁绿惨的想法从脑中驱逐出去。

        “以后若有机会，也可以去榆州瞧瞧。虽也在江南，但比起山水明媚的扬州，多了些朦胧，是不一样的美丽。”

        谢青双笑着说道：“我在那长大。还记得城中央最繁华的那块地方，有家糕点铺，似乎牌子上写的是篆书体的袁记糕点。”

        “以前偷偷跑出府，只为了买那家的蜂蜜槽子糕。买回来后，还会偷偷摸摸地和姐姐分着吃。”

        “蜂蜜槽子糕？”他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是啊，不是什么稀罕物。如今宫中的厨子，也还会做这糕点。味道虽好，只是，终究是不同的……”

        “娘娘，是时候用膳了。”小宫女毕恭毕敬，垂首立于阶下。

        谢青双听了，将兔子玉雕藏在袖口，脚尖点地，灵巧地从那秋千上落下。

        她看向管缙，向他伸出了自己的手，像是在邀请他。只是瞬间，又觉得有些不妥，将手收了回来。

        “走吧，一同用膳吧。”

        而管缙还停留在谢青双向他伸手的那一幕，直愣愣地出了神。

        桌上恰好摆了一道蜂蜜槽子糕，是作为今日晚膳的甜食。

        谢青双用手背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指了指那道糕点，却抬眼看着管缙。

        “蜂蜜槽子糕。”

        一边布菜的宫女听谢青双这般说，忙向谢青双的盘中添了枚蜂蜜槽子糕。

        “下去吧，不需要再布菜了。”她屏退宫女。

        谢青双举起了公筷，将那蜂蜜槽子糕夹到了管缙身前的盘中。

        “我今日就不吃了，你尝尝吧。”

        管缙顿时多了几分拘谨，他夹起那块蜜色的糕点。放到嘴边，小小地咬了一块。

        谢青双也顿时觉得，他这样吃糕点的时候，又不像小狗了。眼睛不眨，只有两颊在鼓动，倒是有些像兔子。

        管缙紧张的时候，会忍不住伸出舌尖，舔着自己的上唇。而那枚唇珠，此时泛着光泽，更是诱人了许多。

        真的，是只诱人而不自知的兔子。

        一顿晚膳，吃得是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心思。

        而晚膳以后，天黑得也快。一时之间，夜幕低垂，夜晚真正地降临了。

        殿前，两人并肩而立，吹着这道不清是冷是暖的小风。

        “臣以为，这妖物应当是食梦兽。”

        “从何看出？”谢青双问道。

        其实管缙之前从宫中绕了一大圈回来，已经发现了症结所在。

        行宫之中，四处摆满了同一种花草，名为梦草。

        这种梦草虽然名中带草，却是实实在在会开花的。花苞硕大，呈现着纯白色，散发淡淡的玉兰香气，只在夜晚开放，一瞬即逝。

        那模样、气味和特性都与昙花极为相似。只是这梦草开花之际是在春日里，而昙花却开在夏天。

        这些都在管缙闲暇时曾看过的有关奇花异卉的杂书上记载，他记性极好，如今竟是派上了用场。

        他又问过了惠心，宫中的采买花种的太监是新任的，花匠虽然看出了些区别。但终归人微言轻，不敢多言，一直将这梦草当作早开花的昙花品种养着。

        梦草其实就是吸引食梦兽的重要原因。

        食梦兽虽无实体，但平时并不害人，只在深山老林中，以梦草为食。

        而如今，这批梦草被移植宫中。

        《东坡先生物类相感志》中曾记载道：“莫详其状，实鬼物也，好食人梦而口不闭，常贪心不足人，凌晨说梦，善恶依人，故君慎说梦也。”

        食梦兽进入宫中，见了这么多的人，自然也会吞吃日有所思，夜中梦呓之人的梦境。

        失去了梦境，于是就出现了离魂之象。

        “惠心，去查查这事，尤其是采买这梦草之人。”谢青双听了前因后果，神色中带了些严肃之意。

        如此说来，一部分宫人并未出现这离魂的现象，竟然是睡相比较好，没有发出梦中的呓语。

        谢青双也同样如此，虽然她同样日有所思，但从不梦呓，这才逃过了一劫。

        她扭头，注视着管缙：“现在可以说说你的办法了吗？”

        刚刚在前厅讨论这应对之策时，管缙留了些话未说，还未说出他想要尝试的办法。

        “臣想，以自己为饵，入梦捉那食梦兽。”

        “你去？”

        谢青双觉得这有些不可行，若他也出现了这离魂的现象，那么其他人更是没有能力，更会束手无策。

        “让我去，不行吗？”她的语气中带了些心虚，没有平时说话时的一半气势。

        谢青双一时忘记了自己梦时向来是不说呓语的。

        “不可，娘娘千金贵体。”

        此为原因之一。

        “娘娘不会玄术，若是中了离魂之象，更加危险，这才是大事不妙。”

        此为原因之二。

        “若这宫中没有能做主之人，必是会大乱的。”

        此为原因之三。

        三条理由，十分清晰，完备充分，听着竟然很有道理，一下将她说服了去。

        平时话不多的管缙，如今竟是能言善辩了起来。

        “你可会梦呓？有人告诉过你么？”

        管缙听到这个问题，表情变得忸怩起来。

        “臣……臣不知，臣一向是独睡的。”他语气中多了难堪窘迫。

        谢青双轻笑一声道：“也是，前些日子，我与孙大人闲聊，说起我们管大人还未娶妻呢。”

        话头递到另一边的时候，管缙却答非所问，自顾自转移了话题。

        “但臣想，可以将梦草搬到房中。这样，即使臣不梦呓，食梦兽出现的可能性也依旧会大上许多。”

        偏殿之中，香炉中熏了助眠的迷迭香。最初的味道虽然夹杂了几分辛辣微苦，但燃着燃着，散发出了浓郁的清香。

        管缙就在这股清香中沉沉睡着了。

        而谢青双坐在床头，直视着他的面庞。“看着也不像会梦呓的人。”她在心中想着。

        烛油一滴滴地流落，谢青双等待着，觉得有些无聊。

        于是便开始数起了管缙的睫毛。

        他的睫毛其实很密很长。但是因为管缙是单层的眼皮。每当他睁着眼时，那睫毛被压住，从正面看时，便不显眼了。

        数着数着，又数乱了，谢青双算不上是十分耐心的人。

        她犹豫了一会儿，将手掌贴向他的上半张脸，感受到睫毛在手心的触感，扎扎的，痒痒的。

        突然，她感受到手心覆盖下的睫毛在剧烈颤动。

        她急忙挪开了手。

        还好，没醒，谢青双长舒了一口气。

        而夜越来深，她不知等了多久，但管缙依旧没说梦话。

        谢青双打了个哈欠，眼中泛起了泪花。她觉得困极，便趴在了床头。她强撑着困意，偶尔抬起头看看管缙。

        渐渐地，她抬头的时候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已经不再抬头了。

        谢青双在浓郁的迷迭清香中，就这般，趴在了床沿上，睡着了。

        房中的一片静悄之中，传来了两道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声。

        而管缙的睫毛又开始剧烈地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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