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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教我


“你是你,国公是国公,此事本就与你无关。”

        李慕乾垂眸淡言,坦荡地说出了自己一早就做好的打算。

        到底是修为高深的佛子,事已至此他还能保持着这副处变不惊的冷淡模样。

        “李慕乾,你还在逼我理解你!”钱望舒讨厌看见他这副冷静得没有人情味的佛相,拿起枕头就朝他狠狠砸去:“你为什么就这么听你爹的话,他把你扔进云林寺里不闻不问二十年,让你做皇帝就做皇帝,让你杀人就杀人,你就没有一点你自己的想法么?我爹就这么该死?”

        “肃国公在朝中弄权,危害社稷,毁坏纲常,其罪当诛。”李慕乾面无表情地沉吟道。

        “弄权?当诛?”钱望舒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泼天的笑话,再次捧着腹部放笑了起来。

        半晌,钱望舒的笑中带上了苦涩,她扶着榻沿跪倒在了李慕乾身边,垂头低声问道:“这是官家这么以为,还是你李慕乾这么以为?”

        “阿舒。。。”李慕乾回答不出她的问题,因为他从来就不敢这样想过。

        “李慕乾,你有没有心啊?”

        钱望舒跪坐起身子,倾身靠近李慕乾,双手托住他的头,逼迫他正视着自己,又问道:“你难道真的感觉不出来,我爹他是忠是佞么?他当真有做那些危害南棠社稷残害南棠百姓的恶事么?”

        钱望舒想替父亲辩解,因为她看到的钱念北根本不是外人说的那样,他虽然不能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但却是一个心怀大义的英雄。

        世人都说肃国公钱念北十恶不赦,可果真如此吗?

        乱世之中,若无强权当道,根本无法在更迭的政权中立足。

        当年北棠王朝覆灭,不是只剩下了中山王一家姓李的藩王,陇西临淄都有打着复兴李氏口号的政权崛起,可最终建立南棠给万千子民一寸安息之地的人是中山王这一支,就是镇南军中有一个神佛皆惧的小侯爷——钱念北。

        后来李法显登基为帝,成为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开明贤君,而钱念北却在暗处谋划替李法显做那些一个贤明君主不能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受万人敬仰,一个受万人唾骂,合作二十余载,替南棠筑下了牢固的基业,才有了如今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这些事情钱念北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不需要别人懂他,他只看重结果。

        -

        李慕乾平静地听完了钱望舒为钱念北的陈言,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忽然觉得很嫉妒,嫉妒岳丈能得到阿舒的理解。

        可他呢?

        他的阿舒也会这样理解他么?

        李慕乾抬眸对上她灼灼的目光,眼中心中满是波动。

        “阿舒,我没有办法。”

        他叹息地无可奈何。

        “为什么啊,李慕乾,为什么会没有办法?”

        她很想听他的解释。

        “阿舒,我这一辈子,就是为了完成父皇的遗愿除掉肃国公而活着的。”

        一句话说得无比绝望。

        -

        他这一生就是为除掉钱念北而活的。

        很荒谬,一个皇帝存在的价值仅仅只是为了除掉一个臣子。

        可事实就是如此。

        母亲因为怀了他,差点被先皇后处死,父亲见腹中的他尚有利用价值便暗中留下了母亲送去了云林寺带发修行。他刚会走路就被出了家剃了度,关在暗无天日的暗房里日日苦习功法,只有生辰那日母亲才会来见他。

        八岁生辰那一日,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他以为是自己近日表现得出色,师父才会准许自己享受一下父母双全的平凡快乐,可是他错了。

        他被带到了一间禅院里,见到母亲被绑在了廊柱上竟然没有一点反抗眼中满是绝望。在禅房之中,黄袍加身的男人招手宣他进去,两旁侍立着云林寺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老。

        师父让他同那个男人行稽首礼,他木然地跪下磕头,听到头上传来一句“乾儿,我是你父皇”,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来长老们口中那个被尊称为官家的人,是他的父亲。

        他没有等来所谓的天伦之乐,却等来了他此生的绝望。

        父亲逼他亲手杀死了母亲,并告诉他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是一个叫钱念北的男人,想要为母亲报仇就要替父亲杀掉这个人,他看向自己沾满母亲鲜血的双手,茫然得看向一旁的师父,那个平日里他视作同佛祖一样圣明的师父,竟然也告诉他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临安侯钱念北。

        在父亲和长老们的描述中,钱念北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世大魔头,他武功高强诡计多端,他杀人不眨眼,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有多少无辜性命丧于他手,南棠因他而民不聊生。

        母亲的死,父亲的怨,长老们日复一日的教诲,都向他传达着一句话:他就是为杀死钱念北而生的。

        在最初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常常会怀疑这句话的真伪,认为杀人与他一直所信奉的佛法相悖。

        他去向师尊求解,师尊告诉他,他的道,只有诸尽世间之恶,才得圆满。

        以他一人身污,换天下人身全,这是他的道。

        一切有为法,自在自生,豁然开朗。

        世间恶何其之多,可师父们让他明白了,钱念北便是那万恶的化身,唯有度化他,才能修完他的道。

        他一直如此坚定地认为着,直到那日,那个叫钱念北的男人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恭恭敬敬地同他行礼作揖,请他出寺继承大统。

        那个男人的确嚣张跋扈,逼着自己一个出家人娶了他的女儿,那个男人的确阴险狡诈,在他身边安插了许多眼线,就连师叔都常常为他说话,那个男人的确权势滔天,越俎代庖着替自己做了许多事,每日还将自己堵在勤政殿里给他检查自己前日批阅过的折子。

        可那个男人所主张提出的所有政策对于南棠社稷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他也并没有像别的权臣那样架空了自己的权力,相反,在他的插手下,自己处理政务时竟变得越来越如鱼得水,更重要的是,他竟然真的喜欢上了他的女儿。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南辕北辙。

        他再一次,陷入了那种最初的矛盾里,他有想过回头,可他偶尔回头看时,却看不见自己身后的退路在哪里。

        -

        钱望舒与李慕乾对跪着坐在地上,同样平静地听他诉说出自己身上所背负着的往事,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那我问你,你与我父共事半载有余,可觉得他是你幼时所以为的那样?”

        李慕乾垂着头,只是无力地重复着那句他没有办法。

        这道执念自幼时便种在了心底,早已深入他的骨髓,根本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化解。

        他置身在一片茫茫大雾之中,迷失了自己,也找不到方向。

        她想拉他一把,就像他当初解救她一样。

        “李慕乾,抬头看我。”

        李慕乾一听到她唤他的名字便自然而然地抬起了头。

        他漠然地望向她那星海一般的灰色瞳仁,忽然感到有一丝温暖的慰藉钻进了他那荒漠一般的空虚心田里。

        -

        “李慕乾,接下来的话,你给我仔细听清楚了。

        “你是我钱望舒的心爱之人,是我同床共枕的夫君,是我未来孩子的父亲,是我南棠二十三路的主宰。

        “在这个世上,有人爱你,有人恨你,有人敬仰你,有人唾弃你,你有喜怒哀乐,你有七情六欲,你也会生老病死。

        “你见到农家女被欺侮会仗义执言,看到满桌珍馐会思考百姓何以为乐,听到知州草菅人命会义愤填膺而后冷静思考对策。

        “所以李慕乾,你不是云林寺里的一座泥塑佛陀,更不是你爹手里的一把杀人刀子,你是一个有骨血的活人。

        “你应当为自己活着。”

        钱望舒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一口气囫囵了出来,根本来不及修饰其中的词藻,说完她深吸起了一口气而后抬头去看李慕乾的反应:“我这么说,你可能明白?”

        “为自己,活着?”李慕乾凝望着她炽热的眼眸,眼中没有任何色彩,而后怔怔跟出了一句。

        从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

        恍惚间,他似乎在大雾的尽头瞥见了一道光亮。

        钱望舒看出了他的茫然无措,心上陡然一疼,像是被一把磨得极尖利的小刀狠狠划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她刚才的所作所为都傻得很,又残忍得很,她不应该把自己的气撒到他身上的。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只是扑上去抱住了李慕乾。

        她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紧紧拥抱着他,颤抖着声音同他说着对不起。

        回应她的,是附加在她身上的,更深刻的拥抱。

        “阿舒,怎么为自己活,我不会啊。”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你可不可以,教教我?”

        他轻抚着她的背,话说得无比诚恳。

        钱望舒听到他的话,意外他的无怨无悔反而愈发真诚,她汪着一双泪眼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看他,愣愣问道:“你说什么?”

        李慕乾望着她,微笑着替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我想你教我,教我重新去看待这世间万物,好不好?”

        所幸,他都懂得。

        惊讶与欣慰交融着充斥她的四肢百骸,一股热流涌上她的心头,烫得她的心头一颤,她低头轻笑一声而后用力抓住了他正在为她拭泪的手,开口答应道:

        “好,我教你。”

        她靠近他,主动吻上了他的唇,他配合着回应,又主动托住了她的臀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他们在彼此的温柔里,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展示着自己的伤痕,舔舐着,赎罪着,共情着,感恩着,从此再无隔阂。

        这大概,就是她教他为自己活的第一步。

        -

        一番酣战后,钱望舒累倒在了李慕乾的怀里,摸着他手腕上的白玉菩提直打哈欠。

        “李慕乾,其实我今天不是要故意跟你发脾气的,只是我遇到了一件,暂时让我还不能接受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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