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求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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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望舒急急戴上纱笠,告别了孙少珍,跟着梵华走下楼。
心中已是千帆过尽。
楼下景象却更是让她大惊失色。
哪个杀千刀的把自己尊贵的客人都赶走了?!
钱望舒正要撩开纱笠去质问掌柜,却见到大堂上明晃晃坐了一尊佛。
台上的戏依旧在演,正正巧是女妖现原形纠缠圣僧的那一段。
剧中肉麻又露骨的调戏之词咣咣撞击着钱望舒的脑壳,她真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再看台下正中,官家静坐一旁,提着茶盏喝茶,目光沉静如水,仿若这些“污言秽语”并未过耳。
如果他盘数珠的手没有停下的话。
“你不是去云林寺了么?”钱望舒一句惊讶脱口而出,顾不得什么君臣之仪。
“现下回来了。”李慕乾答得四两拨千斤。
这不是很明显?
钱望舒撩开笠纱,光明正大同他说话:“那官家来我乐丰楼做什么,打尖还是住店?”
李慕乾轻轻扣下茶杯,抬眸看她,平静道:“接你回大内。”
个老子娘的,这和尚怎么耍流氓啊!
“李慕乾,你你有话好好说!”钱望舒吓得踉跄了一步,急忙关上了自己的笠纱。
想都不用想,周围一圈看客定是些羡艳帝后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表情。
“走了走了。”钱望舒不想再在自己的地盘丢人现眼,一手盖着自己的纱笠,一手招来清荷,急急往楼外的大銮舆走去。
圣人前脚落荒而逃,官家后脚缓缓起身,淡眸扫过戏台上的光景,背手大步离开了乐丰楼。
台上的清公子接过了李慕乾那一眼,只觉周身涌上一股寒意,唱词忽然停在了嘴里。
明明是淡漠如水的眼光,却让他深深品出了一些杀气。
-
这是钱望舒第一次乘坐帝王的座驾,却是如坐针毡。
今日的佛似乎不那么慈眉善目了。
“官家,咱们不是说好要井水不犯河水的嘛?”钱望舒低头用手指在掌心画着圈,口中的话咀嚼了再咀嚼,终还是问了出来。
她实在猜不透今日李慕乾的意思。
“后妃无诏,不得随意出宫。”李慕乾闭着眼缓缓诵出一句话。
敢情他今天这是江湖救急来的?
没什么必要吧,倒是像来帮倒忙的多一些。
钱望舒撇了撇嘴,忽然装出一副十分感动样子,提起衣袖抹了把眼泪,楚楚可怜道:“官家不惜自毁清白也要来接臣妾回宫,臣妾实在是无以为报呐。”
“不必,救人一命胜造那七级浮屠,此乃贫僧之造化也。”李慕乾面无表情地念出了钱望舒写的那句台词。
钱望舒一记假鼻涕正要吸起,闻得此言,却生生愣在了那里。
完了完了,这和尚如今做了皇帝果真要来找自己算旧账了!
是啊,李慕乾如今是皇帝了!
整个南棠天下都是他李慕乾的,想要给自己穿小鞋不是简简单单?
那想要自己的小命不也是简简单单?
她拿衣袖半掩着面,脑袋里紧急翻找着托词,妄图用花言巧语来扭转一下现在危险的局面。
可这次她偏偏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焦灼之感渐渐攀上了后脖颈。
正在这时,銮舆停了下来。
内侍官在外头禀报他们已经回到大内了。
“今日归宁,国公让我多照拂你。”李慕乾睁眼看向钱望舒,面色平静,语气大度又随意。
这次轮到他舌灿莲花。
说罢,官家先一步提袍走出大銮舆,又留下了一道旨意:“送圣人回浓华殿。”
钱望舒朝那帘外望了一眼,愤愤地收回手,又狠狠地翻上一个白眼。
呵,这和尚道行还挺深。
-
“娘娘,您不再用点晚饭了吗?”文君发现钱小皇后从娘家回来之后,整个人都丧丧的,就连她最喜欢的走油肉都没吃几口。
钱望舒捧着饭碗出神,并没有听到文君的话。
她正苦于思考关于“如何才能够延长自己有限生命”这个十分富有哲理的问题。
“文君,和尚应该不杀生对吧?”钱望舒忽然抬头问了她一句。
“娘娘您在说什么胡话,出家人都是慈悲心肠啊。”文君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却还是打算说些什么来宽慰她。
钱望舒撇了撇嘴,似乎不是很认同文君的这个回答。
她放下饭碗,忽然觉得手腕上有什么东西磕到了饭桌,撩起袖子看了一下,想起是那串从乐丰楼带回来的白玉菩提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钱望舒深深叹了一口气,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书上说的那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味。
钱望舒摘下腕上的珠子,唤来清荷为她更衣。
“妆得好看些。”钱望舒坐在铜镜前看清荷为自己梳妆,特意让她给自己多上些胭脂,“定要瞧上去动人些。”
“娘娘要去见官家么?”清荷知道她要去“舍身取义”,心中有些不忍,面上也多了几分悲壮的神情。
-
深夜,勤政殿。
梵华端着金创药走进西侧殿,提醒官家到时间换药。
“小伤而已。”官家坐在案前读经书,并没有要让梵华动手的意思。
“官家,如今天气渐热,还是不要耽搁,”梵华将托盘轻轻摆在了李慕乾的书案上,立掌念出一声佛偈,正要开始苦口婆心。
李慕乾立刻放下了手里的书,褪去半边海清让梵华自便,自己闭上眼开始诵经。
“官家在为何事烦忧?”梵华听出李慕乾今日的经文诵得有些磕绊,而这内容是他们是童儿时便倒背如流的。
李慕乾盘珠串的手停了下来,呼出一口气,淡言:“你让盐铁司去查查乐丰楼,若有问题便封了吧。”
“官家此举可有私心?”梵华问得毫不留情。
“确有。”李慕乾答得不偏不倚。
梵华正要反驳他,却被殿外小内侍的禀报打断。
“官家,娘娘来了。”
君臣互视一眼,目光中透出淡淡意外。
“让她在外殿等着。”李慕乾吩咐。
没等梵华上完药,李慕乾便匆匆拉上衣物往外殿走去,他生怕晚去一点那个女人便会生生闯进侧殿来。
刚踏进外殿一步,官家便被满屋的春光明媚晃了眼。
梵华见此情形更是识相地退出了勤政殿,并且还贴心地带上了殿门。
李慕乾径直忽略了站在中央盛装打扮的钱望舒,走去了御案后坐下,又随手拿起一本早就批好的奏折翻看。
“官家大安。”钱望舒努力回忆着在家中嬷嬷教导她的礼仪,规矩地同官家行了个礼。
直到上头传下来“免礼”二字,钱望舒松下一口气,握着袖中装着菩提珠的锦匣,开始蓄力下一步。
殿中陡然安静了下来。
钱望舒低头等着李慕乾给她台阶说接下来的事,而那人似乎并没有懂她的意思。
直到盯得御案上那木雕的盘龙浑身厌烦,她主动抬起了一点自己的视线,却正好与李慕乾将将落下的淡薄视线撞了个满怀。
“圣人来做什么?”李慕乾垂眸问她,似乎对于她的到来并不感兴趣。
“臣妾此行,是有些心里话想对官家讲的。”钱望舒仔细揣着手里的锦匣,正容看他,然后嘴角勾起,露出得体笑意。
她向来是个喜欢打直球的。
“圣人请讲。”
钱望舒抿了抿自己的嘴唇,退后一步,向李慕乾正正经经行了个大礼,放下了自己所有的面子,一鼓作气道:“从前诸事是我冒犯,还请官家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此揭过吧。”
话音落,又是一室安静。
上头忽然落下一声浅笑。
“从未见过施主这般温良的样子。”官家自顾提笔在奏折上写着什么,神色无悲无喜。
钱望舒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还嘴,仍旧低眉顺眼地立在那里,努力积压着心中的悲伤,酝酿起眼泪。
咚,咚,咚。
殿中寂静无声,水滴落到实木地板上的声响清晰而空洞。
“你哭什么?”李慕乾望着一地的眼泪,微微皱了皱眉。
钱望舒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委屈地抬头看李慕乾,抽噎道:“我知道我惹官家不高兴了。
“明知官家是出家人,爹爹却还硬要我嫁给官家。
“可我也身不由己啊,国公生性凶残,我若是不听他的,我小命就不保了!”
她越说越委屈,大口大口地抽着气,眼泪像泉水一般汩汩往外冒,却还是一脸倔强地瞧着李慕乾,仿佛他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
李慕乾望着面前哭成泪人的少女,眼中第一次有了波动,他紧紧地握着自己手里的念珠,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不知道要念什么样的经文才能让女孩子不掉眼泪。
官家心中涌起了一丝负罪感。
“还有《伏英记》,我知道官家瞧了是不欢喜的,”钱望舒吸了一下鼻子,在李慕乾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向前走了一步,“可要是我写不出好戏卖座,赚不到钱孝敬我爹,回去少不得又是一顿毒打。”
“国公会打你么?”李慕乾沉吟了一番,捡了个无伤大雅的问题。
钱望舒立刻点头如捣蒜,又前进了一步来到御案前,红着眼睛看他,可怜道:“官家应当瞧得出,我不是我爹亲生的,从来抱来的孩子哪个会过得好呢?”
这是李慕乾第一次发现钱望舒有一双长得极好看的剪水烟瞳,如今氤氲着雾气,便更令他的恻隐之心大动。
师父常教导他,出家人要以慈悲为怀。
他会不会对她太过苛刻了些?
钱望舒眨了眨她的灰眼睛,擦干净自己脸上的泪痕,又显出一副坚强乐观的样子,将自己一早准备好的锦匣拿了出来,递给了李慕乾。
“作为赔罪,这个送给官家。”
李慕乾的视线落到了那串圆润的白玉菩提上,眸色动了动,却并未说话。
“官家不喜欢吗?”钱望舒乘胜追击。
“时候不早,圣人回去早些休息。”李慕乾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抬手将锦匣关上,任由那盒子留在了御案上。
钱望舒忍住心中的窃喜,又向李慕乾讨了一句亲口承诺。
“如圣人所愿,一笔勾销。”
“多谢官家。”
她立刻翘起一根小拇指,扑到御案上,伸手轻轻去勾李慕乾的手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赖。
钱望舒十分虔诚地念出这句童谣,而后行礼告退离开了勤政殿。
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好像生怕他会反悔。
李慕乾抬眸望向飞门而出的雀影,兀自立起被她勾过指的那只手,顿了一会儿,淡然念出了一句“阿弥陀佛”。
梵华后脚便进了勤政殿,端着他那盘还没上完的金创药。
“官家,那乐丰楼还封么?”梵华问。
李慕乾摩挲着自己手里已经包了浆的数珠,沉吟道:“让楼里换场戏演罢,别让她知晓。”
-
深夜,肃国公府,书房。
钱念北正坐在茶榻上翻看着卷宗,忽然觉得胸口气血一阵上涌,呼吸有些不大畅快了起来。
他轻咳了一声,却带出了几个震天的打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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