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回家之后，萧可可扶着姥姥在房间躺下，然后奔向床尾，那里有一架老式紫檀木立柜。

        因为年代久远，檀木原有的深紫色变得漆黑，柜门的铜制合页也因为岁月流逝变得锈迹斑斑，一旦没有及时上油，柜门就会发出咯吱的怪叫，四壁漆黑的柜子内壁，让小时候的萧可可认定，里面藏着许多面目狰狞的妖怪，专门等她这样不听话的小孩子站在旁边的时候，一口吞掉。

        长大之后，萧可可不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想象力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天马行空，但她对这个黑乎乎的家伙始终怀有敬畏之心，非必要不会去接近。

        只是现在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哗地一下拉开柜门，在里面翻找姥姥的降压药。

        这个柜子现在是姥姥的收纳柜，最上面一层是一个家庭药箱，里面全是她日常吃的几种处方药，此外还有创可贴酒精棉这些小东西。

        柜子下面的两格放着姥姥的首饰箱、针线盒，似乎最里面还有衣服，萧可可此刻没心思去探究里面究竟是什么。

        身后的姥姥一直看着忙碌的外孙女，表情复杂，嘴巴张开又几次又阖上，她闭上眼睛静了一会，轻声说：“可可，别找了，过来跟姥姥坐会。”

        萧可可头也没回：“就差一样了，这就过来。”她其实是有点紧张的，姥姥的高血压很严重，每个月的回诊医生都会叮嘱家里每个人，日常生活要避免老人情绪激动，千万记得要按时间定时服药，否则血压一旦升高还控制不住，情况会相当危险。

        “不用找了。”

        看着还在药箱里埋头翻找的萧可可，姥姥接着说：“药我已经吃过了。”

        萧可可回头，怀里还抱着大大小小的药瓶跟花花绿绿的药盒。

        她把各种药一股脑堆回到急救箱里，然后一屁股歪到床上看着姥姥，一脸无奈，就像看一个不听话的小朋友。

        “我亲爱的姥姥，您这是捣的什么乱？”

        不等姥姥说话，萧可可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她看看手表，距离开宴刚刚过去半个小时。

        嗯，还来得及。

        她揩净了脑门上一层细汗，两步并作一步跨到姥姥那面老式梳妆镜前面弯下腰，对着清晰度不佳的那边镜子整理着早就没了造型的头发，边忙活边叮嘱一旁的姥姥：

        “我看您也别折腾了，就在家里好好休息，不过我得回去看看。”末了她又追加一句：“对了，您要是饿了就煮碗方便面，这是今晚的奖励！”

        说到这，她朝姥姥一歪头，做了个鬼脸就要往外冲，心里想的却是，回来的时候一定要记着打包一份酥皮蛋挞和粉蒸排骨，那是姥姥最喜欢吃的。

        “可可！你，你是不是喜欢那小伙子？”

        萧可可被这句话牢牢地定在原地，满脸写着自己隐私被拆穿的尴尬。

        奇怪了，这事的保密级别那么高，除了爸爸没别人知道，再说了姥姥又是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怎么会就知道了呢？

        想到这里，她立刻反应了过来。

        哼，一定是爸爸跟姥姥通的风报的信。

        “真是的，爸爸他怎么这样，说话不算话。”萧可可小声嘀咕着，同时看向远处的姥姥，一脸愤慨。

        但她实际上心里可甜了，因为这样也好，省得到时候自己还得当着全家人的面坦白这事，现在倒好，爸爸他替自己宣布了，加上今晚亮相的佟晋一表人才的形象，征服全家人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嘛。

        想到这，她忍不住偷笑起来，几乎要再拉上姥姥回到餐厅。

        但接下来的剧情走向出乎萧可可的意料，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姥姥会明确反对自己和佟晋的交往。

        “我不同意你跟他谈恋爱，最好连接触也不要再接触。”姥姥已经站了起来，一脸认真的样子让萧可可确定她老人家不是在逗自己玩。

        “为什么呀？您都还不了解他，容我这几天把他的资料好好整理一下跟您报备一下成不？”

        萧可可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她明白看上去凶巴巴的姥姥，其实是出于对自己的疼爱才一时接受不了佟晋的。

        毕竟这是自己外孙女第一次正式宣布恋情。

        “不行，你不准再跟这个佟晋接触了。”姥姥还在重复这句话，认真之外又多了几重严肃的意味。

        当年，刚刚进宫的小燕子，被一个容嬷嬷按着头学各种礼仪，可是她一个民间长大的卖艺娃，一时之间哪能受得了宫里繁琐礼节的束缚，再加上容嬷嬷的刁难和填鸭式教学，小燕子最后怒了，朝容嬷嬷大吼：

        “在你眼里我坐也不对站也不对走路也不对，现在连吃个饭不对，我告诉你，这个格格我不当了！”

        说着就拆下头顶的首饰耳环，边扔边咆哮着往外冲。

        这是整部电视剧中萧可可最喜欢的几个名场面之一，小时候看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生发出来的快感，她也搞不懂这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姥姥又在饭桌上纠正自己吃饭吧唧嘴。

        从记事起，姥姥对她的管教就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坐着的时候不要叉开腿；不要像隔壁人家的女孩子那样在街上疯跑，跟一群男孩子打成一片；能穿裙子就不要穿裤子，尤其是那种破洞牛仔裤跟乞丐服，更是姥姥的眼中钉，萧可可已经有两件潮裤的破洞被姥姥的巧手补好了。

        那可是一双精于女工的手，技术含量过高，以至于后来居然有同学问她要裤子的链接，因为上面的拼接刺绣好好看。

        萧可可看着面前这个面无表情的老人，脑子里忽然回忆起以上种种场景，一阵委屈涌上心头，突然冒头的愤怒让她有些歇斯底里：

        “您干嘛总是要干涉我的生活？从小到大，没完没了！我吃什么穿什么交什么朋友几点回家您都要过问，我现在已经不小了，我已经成年了姥姥！”

        “我喜欢京剧您也不同意，那谁让您自己先学了呢？还不是从您这里种下的基因？为什么要反过来怪我？”

        “现在又莫名其妙反对我跟佟晋交往，到底是因为什么？本来今晚就是带他见见您和爸爸妈妈，可是您没什么理由就离开了，这不是失礼是什么？您不是一直教我待人接物要有礼节吗？您这样做就有礼节了吗？”

        “我就想知道，姥姥你为什么要反对我跟佟晋交往？他救了我，我觉得他是个好人，我……我就喜欢他了！”

        竹筒倒豆子般，萧可可一口气控诉了长达两分钟。

        这还是孙女第一次这么跟自己说话。

        姥姥站在原地没动，只是脸上的表情开始崩塌，从不容置疑的严肃渐渐变成不堪一击的脆弱。

        她有些体力不支地脚下一软，顺势靠在椅背上，右手贴在左胸不断摩挲。

        萧可可的理智渐渐回潮，她紧赶几步半跪在椅子前，紧张得手足无措：“姥姥，姥姥，您没事吧？您怎么了？”

        半晌，姥姥轻声细语地说：“我没事。

        她深深看了一眼这个跪在面前，因为紧张和害怕眼睛瞪大的外孙女，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

        “可可，去给姥姥倒杯水。”

        水端来后，姥姥啜了两小口，接着闭眼静默了几秒钟，随即放下了水杯。

        杯口的位置留下两痕浅浅的口红印。

        萧可可正在为刚才的冲动悔之不迭，不敢去看姥姥的眼睛，只看着口红印出神。

        “我认识佟晋的爷爷。”

        “谁，您认识谁？”

        萧可可一时没听清楚，或者说，她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清楚了。

        “佟晋的爷爷，佟柏。”这一回，这个名字似乎没有刚才在餐厅的时候那么一字千钧重了，姥姥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什么时候认识的？您怎么会认识他爷爷？”

        萧可可问完就想起来了，自己八岁那年偷偷打开姥姥梳妆台的抽屉，看到的那张照片，她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姥姥没有接她的腔。她扶着椅子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用一把精致的黄铜小钥匙打开了中间那个抽屉，取出一个发黄的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彩色照片。

        “民国廿五年，张缨佟柏于城北公园。”

        萧可可忽然记起了这句藏在照片背面的蝇头小楷，她不由自主地望向姥姥。

        姥姥脸上的皱纹似乎一条接一条地舒展开来了，她正在仔细端详那张相片。

        照片比萧可可当年偷看的时候更沧桑了，原本还泛着象牙白的边框已经完全氧化为焦黄色，好像是有人不小心打翻了咖啡。后期上的颜色也变得模糊不明，让人难以分辨颜料一开始的样子。

        姥姥卧室里的灯是萧可可父母当年装修房子的时候，特意定的暖光系列，跟屋子里其他地方强烈奔放的日光灯不一样，爸爸说，这样的光线有助于提高老年人的睡眠质量。

        萧可可一抬头，看到两丛亮晶晶的东西在姥姥眼底流动，终于，有一边的亮光兜不住了，匆匆逃离眼眶，爬进姥姥半边脸颊的皱纹里。

        接下来，它们一个接一个，滴答下落，开始争先恐后地讲故事，这些故事拼凑起来，不断砸向还在蒙圈的萧可可。

        这是萧可可刚刚二十岁的生命第一次领教到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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