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您开心就好

　　“重新......获得身体？”
　　昏黄烛火荡漾在维娜黑色的眸中，好似点亮寂静夏夜的无声萤火，萤火玩转腾挪，倒映着少女轻抚裙边，弯腰戏水的虚无幻想。
　　闭眼，再睁眼，维娜将萤火吹灭。
　　“我倒还挺喜欢现在这儿样子。”她脚尖轻点虚空，缥缈着在空中转了个圈，眉眼弯弯，嘻嘻笑着，没有正面回答林顿的问题。
　　林顿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师，我感觉地到，你的存在......正在流失。”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维娜说，“肉体是收容魔力的容器，心脏是释放魔力的发动机，血液是运输魔力的载体，我不是天生的灵体，所以没有办法在现在失去肉体与器官的情况下吸收空气中的魔力，自然不可能长时间留存......不过你不用担心，戒指里有我留存的魔力在，短时间内肯定不会有什么异常出现。”
　　“可魔力再多，没有补充的话，迟早会消耗完的，不是吗？”林顿指尖轻敲桌面：“那这样看来，必须要重新为您构造身体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不......不是这样的！不能用这個当理由！”维娜眼神里似乎有些慌张，连连摆手，“没有必要。”
　　“为什么？”林顿对魔女小姐的抗拒感到不解，“难道您不想......”
　　他说到一半，忽的止住了话头，心里似有明悟。
　　维娜并没有听清林顿后面的话，因为前面那个“为什么”，已经足够让她思绪纷飞。
　　为什么不想呢？
　　魔女小姐的心里在那一瞬间飘过千万种回答，可她左看右看，却没找到一个她真正想要的解释。
　　这时，她忽的明白了什么。
　　魔女小姐是个信念坚定的人，不然绝不可能独自远离人群数百年，甚至在被审判时，都未曾改过供词。
　　她很少迷茫，所以几乎不可能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到底出于何种目的。
　　而出现现在这种情况，大抵是她将真正的想法，藏了起来。
　　她认为自己在害怕。
　　数百年的独居生活中，她养过很多花，但最终无一不是以枯萎为结局；她收集过很多书，可在没有外力干扰下它们终究走向腐化；她的记忆里又很多画面，可如今能回想起来的，大多都只剩下了碎片。
　　且不提自己的小徒弟是否真的能帮自己获得身体，但就凭借自己这残缺的灵魂，能坚持多久呢？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得得失失，不如不得。
　　百年时间，足以让她学会“放弃期待”。
　　——以上，是魔女小姐的自以为是。
　　“我明白了。”
　　维娜从混乱的思绪中抬起头，看向正微微叹气的林顿。
　　“抱歉，老师。”林顿脸上带着歉意，“我不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您。”
　　“诶？？”魔女小姐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样说话，“为什么要跟我说抱歉，强加想法......又是什么意思？”
　　林顿解释说：“我......有些害怕您的离开，所以想试图为您制作一具简单的身体来留住您，并且在心里告诉自己，我这是为了您好......”
　　“——这是不对的。”
　　“每个人都是拥有独立自主思维的个体，强行将自己认为的‘好意’强加给别人，所得到的只有自我感动而已。”
　　“所以......对不起，老师。”林顿似是愧疚地说，“我太自以为是了。”
　　如此突兀的情绪变化让维娜内心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可小徒弟的悲伤实在太过真实，让作为当事人的魔女师傅忍不住开口安慰。
　　“不，不是，你别自责，我不讨厌你的想法，只不过.......为一个残缺的灵魂制造一具合适的身体，在炼金术上虽然有过成功，可那种副作用是极其恐怖的......”
　　她话还没说完，林顿的眼神又忽的一遍，变得更加暗淡：“我明白了，您大概是觉得，我没有这个能力吧？”
　　你明白了个甚么......维娜气结道：“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想了！！”
　　“我没有瞎想。”林顿表现地好像是被否定之后不服气般似的，“制作一具身体，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而且我已经成功过一次了。”
　　“非常简单......”
　　维娜刚要给他科普一下炼金术里的制作身体到底是件多么复杂的事情，可刚要开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小徒弟，很特别很特别来着。
　　他的存在，是被分离的灵与肉，而那位直愣愣的骑士小姐，也是差不多的存在方式，只不过比起林顿的浑然天成，艾瑞丝更像是个拙劣的复制品。
　　他说他已经成功过一次，莫非.......就是这位艾瑞丝小姐？
　　维娜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再次确认：“很......简单吗？”
　　“没错。”林顿说，“对我来说，制作一具用于容纳灵魂的肉体，非常简单。不过由于不是原生身体，将异种灵魂收纳后，在适配程度上，可能会产生一些排斥反应。”
　　“还有就是.......”
　　“会对你产生很大的副作用吧？”维娜了然地说“能够完成如此具有创造性的工程，你的付出，也绝对需要匹配上你的回报。”
　　林顿点点头，又摇摇头：“副作用确实有，只不过......会表现在您的身上。”
　　“我？”
　　“没错。”林顿解释道，“一旦您进入我制作的‘身体’，那您在以后，可能会受制于我。”
　　维娜瞪大了眼：“副作用.......就这？”
　　“这个副作用还不够大吗？”林顿凝视着少女老师的眸子，“莪们都是独立个体，没有人会想处处受制于人，甚至把灵魂都上交出去。”
　　“好像......是这个道理......”
　　“我太想当然地以为只要能将您留住就好，却下意识地忽略了您的感受。”林顿再次叹了口气，“抱歉，老师，我太自私了。”
　　“没，没有。”维娜小声地说，“其实，这些副作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你忘了我的魔法是什么吗？如果你想强行让我做些我不愿意的事，以你的实力构筑的链接，远远无法挡住我的‘破坏’。”
　　“况且.......”她瞥了眼男人，认真地说，“我觉得，你不会那么做。”
　　林顿眨眨眼：“所以.......”
　　“咳咳。”维娜干咳两声，掩饰微红的脸，强装镇定地说，“你想的话，你就去做吧，我当老师的，只有帮你，没有拦在你前面的道理。”
　　林顿真诚地说：“老师，谢谢，你真好。”
　　“哪里哪里。”维娜别过头，“都，都是我该做的罢了。”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方才头脑风暴后所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同时，因为因为前言不搭后语而不好意思继续对视的魔女小姐，没能成功见到男人眼里的那一抹狐狸般的狡黠。
　　在约莫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林顿早就摸清楚了自己这小老师的性格。
　　魔女维娜的心理，是有缺陷的。
　　具体表现，表现在她对他，太好了。
　　好到什么程度呢？
　　“只要我有的，都给你。”
　　林顿从不认为世界上除了母亲，还有谁会无条件对自己这么好，可事实上，维娜小姐对他真就是这个态度，并且从不向他索取什么。
　　他想了好久，才想到原因。
　　其实维娜并不是没向他要东西，而是她拿走的东西，自己根本没察觉到。
　　魔女小姐拿走的，其实是“认同”与“肯定”。
　　人是社会性群居生物，可她在漫长的孤独之旅中，几乎从未见过其他任何外人。
　　这就导致，她开始觉得自己对于世界其实根本不重要，因为没有人会关心她每天干了什么，没有人会关心她的是死是活，连她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而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在最初远离人群，真正成为魔女后，立下“要让所有人知道自己名字”的目标的原因。
　　她啊，不想让自己存在的意义完全消失。
　　而在将林顿收为徒弟后，她能很轻松地便从他身上感受到对自己所拥有的“知识”的认同，对强大实力的“憧憬”，以及对于她的教导的“肯定”。
　　从那时开始，维娜第一次知道了自己需要做的是“教授”，第一次得到来自他人回应的“重视”。
　　她第一次发现，有人正在关心她，把幻想里的世界，全都说给她听，还小心翼翼地问：“老师，您觉得呢？”
　　从那天开始，她可以不用再把心里想的事情自言自语说给自己听，完全能够放声大喊出来。
　　因为，她正站在山谷里。
　　事事有回应，声声有回音。
　　所以，魔女小姐很想很想，报答林顿些什么。
　　只是，她远离人类社会实在太久，完全忘记了什么叫“度”。
　　——只要她有，她全都愿意给。
　　同时，由于时间的原因，她早就忘记该如何与别人相处，一切的一切都是凭借曾经记忆里的“下意识”罢了。
　　而这份“下意识”具体代表着什么呢？
　　答案是，不惹眼，不给别人添麻烦，不去展现自己的存在感，小心翼翼地活着。
　　所以啊，她其实根本不害怕自己再次死亡。
　　她所担心的，只是怕麻烦他罢了。
　　......
　　看着魔女小姐终于不再纠结，林顿也在心里舒了口气。
　　其实，他方才的话里虽然没有任何欺骗的内容存在，但他确确实实隐瞒了点东西。
　　——承担魔女灵魂的身体，并不是那么好制作的。
　　首先，魔女小姐的灵魂现在属于被切割下来的碎片状态，而并非原配的人类身体，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东西成为它的掌控者，继而产生无与伦比的排斥效应。
　　同时，虽然只是残破的灵魂碎片，但魔女曾经也是鼎鼎有名的强大存在，想要制作一具能够承担仅有残余却仍旧强大的灵魂的身体，一般的素材绝对无法满足这个需求。
　　依照曾经身为玩家的记忆，林顿在脑海中列出了几项有可能的素材。
　　【赤色凝血】、【褪色心脏】以及【苍穹古龙的脊柱】。
　　【[赤色凝血]：最为纯净的血液，可以承载任何属性的魔力，即便是遭受污染后的深渊污泥】
　　【[褪色心脏]：一枚洁净的人类心脏，被其主人主动剥离，驱逐内部残存的魔力而陷入沉寂，只有当新的力量重新注入时，它才会重新开足马力】
　　【[苍穹古龙的仇怨脊柱]：传说中飞天巨龙被绳索束缚而跌落在地，继而以刀刃抽筋剥骨所得到的罪孽之骨，以特殊手段净化仇怨后，可转变为[苍穹古龙的原生脊柱]】
　　从素材介绍就能看出来，这几样素材有一算一，全部都是史诗级，而且在史诗级中，都属于是价格最为高昂的那一类，且有价无市，想要拿麻袋装的钱去买都买不到。
　　想要获得他们，除了自己去找和雇佣冒险家去找，基本上没什么别的办法。
　　以上几样素材，林顿知道的只有【赤色凝血】和【苍穹古龙的脊柱】的所在位置，且【赤色凝血】，就在他接下来要带玩家们前往的隐藏秘境之中。
　　这个隐藏秘境来自于一张藏宝图，宝图原主人也跟着它找到了宝藏的所在地，只是由于不知道如何解开秘境，才向玩家们求助。
　　在这个秘境中，就有着【赤色凝血】的存在。
　　而【褪色心脏】的话，林顿只知道有这么一种东西存在，根本就不知道从何而得。
　　不过，就算再难，他也得去找。
　　至于为什么......
　　说实话，魔女小姐对他的“好”，让他有些难以承受。
　　不是所有人都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好意，且没有任何心里负担的。
　　林顿也想还给维娜一些东西，可他所拥有的，维娜似乎都不太需要。
　　金钱？维娜不用。
　　权力？他屁股底下这城主位置都不知道能坐多久。
　　人偶小姐......这个不能给！
　　总之，林顿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维娜都不太需要。
　　甚至身体，都不是必须品。
　　但林顿还是选择这么做。
　　原因无他。
　　“老师，您很开心？”
　　他从侧面看着少女唇瓣微微翘起，轻声问。
　　维娜并不像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金发小姐那样喜欢说违心的话，所以她用力点了点头。
　　“对，我很开心。”她飘过来，老成地拍拍男人的脑袋，嘻嘻笑着，“有这样一位时刻关心着我想念着我的好徒弟，我怎么能不开心呢？”
　　“您开心就好。”
　　林顿眉眼逐渐化开。
　　我的一切你不需要，我的能力尚且不够。
　　所以我能回报你的，我唯独可以做到的。
　　只有让你开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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