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回家

自在路上遇见萧澄十二那天起，此后的路程几人皆相伴同行。苏州府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再加上他们之中有王二这样的伤患以及三个女子在，几人行进的路程十分缓慢。一路上他们白日里赶路、夜晚就投宿在路边客栈，慢悠悠过了半月，总算到了京城郊外。

        这多日来的交往，王二的伤势好了大半，乃至于后面几日都是由他来赶马车。王二见到路尽头的高耸的城墙，兴奋地叫起来：“我们到了！”

        说罢，他扬起手里的缰绳狠狠一甩，马儿受惊疾跑起来。姜昕一个没坐稳，往前面栽去，所幸坐在她身前的萧澄出手扶住了他。

        “谢谢。”姜昕将脸侧的发丝勾到耳后，十分拘谨地道歉道。经过这十余日的相处，她并未与萧澄与十二两人相处得更加熟悉。这两人白天里常常不知所踪，却又总是在天黑前回到他们的队伍，然后拿出钱两供他们住宿。

        即使是在不多得的他们与自己同行的白日，萧澄与十二也是不多话的，更没有透露他们真实身份的迹象。姜昕之前几日还满怀好奇，用自己并不熟悉的话术渴望从萧澄嘴里套出点什么有用的话，但最后她发现自己做再多的努力都是徒劳——虽然这人不与另外一人那样冷冰冰一张脸，但是却极聪明，自己的心思他都能猜中。

        萧澄抬手向远方眺望，果然见到了熟悉的城门。他翻身到了马车顶部，对车后瞑目打坐的十二道：“走了！”

        十二倏然睁开眼睛。

        姜昕急道：“你们要去哪里？”

        萧澄挠了挠头，语气歉疚：“差点儿忘了，喏，你们拿着这个，守城的人自然不敢拦你们。”说罢，他便丢下一个玩意儿，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开了。十二紧随他其后。淡淡的抚手香逐渐消散在空气里。

        姜昕伸手接住那玩意儿。那是一块红绳系着的玉佩，呈莹白色，玉面雕刻着一条四爪飞龙，飞龙张牙舞爪栩栩如生，在通透的玉上仿佛水中腾龙马上要一跃升空。饶是自幼长在金堆银窝里的姜昕见之也由衷赞称一句珍品。

        “小姐，他们就这么走了？”桃心不解道，“他们不是也要去京城吗？”

        姜昕握着玉佩的手慢慢撰紧，“他们自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桃心，我们也快要到家了。”

        姜昕说罢看向越来越近的城门，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道厚厚的石砖城墙，看见了前世记忆里爹娘的面容她上一次见到自己的爹娘，还是在什么时候呢？哦，她想起来了，是爹娘行刑前自己不顾郭家守卫的阻拦，冒着风雨赶到刑场的那一次：她透过溟濛不清的雨幕看到自己的爹娘被高大凶恶的狱卒们押解着跪到台子中央、她还看见那刽子手吐了一口浊酒在锃光银亮的刀身上其后的记忆模糊不清，姜昕只感觉一阵晕眩。

        “小姐？你没事吧？”竹意撑住姜昕的身子，又说，“这半月余小姐舟车劳顿，却不曾表现出什么不适，奴婢还以为小姐的身子有了好转”

        姜昕摇摇头没有说话。

        “奴婢看，那男子开的药确实有用，等回了姜府，奴婢还要日日服侍小姐用药。”

        姜昕全然没有在意身旁之人的话，此刻她内心百感交集，只要一想到很快就能见到多年未见的爹娘，她这颗心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平静下来。

        守城的两名官兵例行职务检查他们一行人进城的凭据，姜昕拿出红衣少年临走前留下的玉佩。谁知那两名官兵见到玉佩之后，先是面面相觑，随后统一跪在姜昕面前。

        “参见太子殿下。”

        姜昕讶异于官兵们的反应，任凭她如何想象她都没想到自己手中这枚玉佩居然是太子殿下的东西。既如此，那两个不明身份的人想必就是太子殿下手中的人了

        “几位有什么吩咐吗？”

        姜昕：“烦请打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那两名官兵不敢怠慢，朝城楼上的同伴们做了个放行的手势，巨大的城门随即大开，王二架着马车慢慢走进去。

        城门内的景象与郊外截然不同，道路宽敞，人家商铺被划分在四四方方的不同区域，俨然一副顺应风水的样子。与苏州府相比，城内少了些河流桥梁，多了些石砖大道，人群熙攘、街市喧哗却与苏州府不相上下。

        几人兜兜转转，依照着姜昕的回忆来到姜府门前。姜府的大门是正红色的，石质的门楣上雕刻有精美繁复的梅兰竹菊的纹饰，中间嵌着当今圣上亲笔御书“康泰祥和”的匾额。即便外人不知府邸的主人是当今位高权重的太傅，也定会感慨府邸清贵。

        姜昕极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情绪，缓缓扣响了姜府的兽面衔环。

        来开门的是姜府的小厮，那小厮并不认识姜昕，只随手打发道：“哪里来的叫花子？还不快些走。”

        桃心受不得这奚落，双手叉腰呵斥那小厮说:“没眼力见的东西！这是姜府的大小姐，还不快把我们迎回去！”

        那小厮看着眼前泼辣的桃心，突然回忆起什么似的：“桃心姐姐？那这位岂不是”

        “大小姐！”小厮惊呼出声，“大小姐您快进来罢！”小厮推开大门，让一行人进来。随后朝府内大声吼道：“大小姐回来了！”

        先反应过来的是管家大叔，官家大叔年过半百，半辈子都在姜府伺候，因而对姜昕非常熟悉。

        “大小姐，你、你怎么回来了！”管家看到姜昕，满脸震惊，震惊之余又有些欣喜。“快，快去通知夫人！”

        “伯叔，我回来了。”见到旧人，姜昕不免心生感慨。伯叔在姜府几十载，已然成为了她亲人一般的存在。上辈子的伯叔在姜府倾覆前便已作古，如今看来，应该是上天垂怜他这个老好人。

        “小姐，你怎么这般”伯叔看着姜昕一身的粗布衣衫，十分心疼。

        “伯叔，待我有空再与你解释。娘亲在府里吗？我想见她。”

        伯叔点头：“在的在的，瞧我这激动的，连夫人都忘了。夫人她、很担心你。”

        说罢，伯叔便唤来一名丫鬟领着姜昕往后院走去。

        姜府里面还是姜昕记忆的模样，假山回廊、一草一木似乎都没有变过。姜昕缓缓走过爬满爬山虎的架子。迎面就与几人撞上。

        姜昕抬眼，对上那熟悉的温柔的脸庞，几乎是一瞬间，她僵直在原地。

        姜夫人刚刚收到下人来报，自己的女儿回来了，慌忙间领着下人就来见姜昕。熟料半路上与姜昕撞上。姜夫人双手颤抖着举起来，想要拥女儿入怀，却又有太多的疑惑梗在喉中。她上下打量着自己数年未见的亲生女儿，女儿的身量和几年前相比长高了许多，样貌也长开了，如今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的模样。

        姜夫人情难自禁，双眼落下豆大的泪珠。

        “昕儿，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身打扮又是怎么回事？还有，为娘听说你”

        “娘！”姜昕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扑到了姜夫人怀中。

        在郭林后院里受的所有委屈、重生而来每日的胆战心惊、这一路而来的风尘仆仆俱在这一声“娘”中释放出来。姜昕终于毫无顾忌地大哭出声。她这俯身在姜夫人怀中哭诉的情形已经在前世她的梦中出现过无数回。不同的是，前世她爹娘已逝，这一切不过是无望的幻想；而这一刻，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娘亲还在，娘亲的怀抱依然温暖。

        “娘，昕儿想您了。”姜昕带着哭声说道。

        这话说得姜夫人心都碎了，她抱紧怀中的女儿，一遍又一遍地安慰道：“没事的，娘亲在这、娘亲在这”

        哭过之后，姜夫人差人服侍几人下去梳洗。姜昕回到了自己幼时所居的院落，院落里的陈设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使人潸然落泪。

        面生的丫鬟们端来热水服侍姜昕洗浴，姜昕由丫鬟搀扶着走进浴桶。闭眼后，任由丫鬟洒下花瓣与温热的水，她才终于有了重新活过来的真实感。

        沐浴后，姜昕换上了崭新的衣裙，由已经梳洗完毕的竹意与桃心二人领着去到姜夫人的院子。

        虽不是饭点，但姜夫人却命人备好了丰盛的饭菜。姜昕进门后，姜夫人便拉着她的手坐下。

        “昕儿走了那么远的路，应该饿了吧。快吃些东西吧，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听到这话，姜昕双眸又欲落下泪珠。

        见姜昕迟迟不动筷，姜夫人有些迟疑：“昕儿的口味变了吗？这些已经不爱吃了？这儿还有你最喜欢的玫瑰糕”

        姜昕拿起一块玫瑰糕轻轻咬了一口，忽然，一股细腻清甜的感觉便在嘴里蔓延开来。嘴里愈甜，姜昕心中便愈酸。

        “没有，娘亲，昕儿的口味没有变。这玫瑰糕、很好吃。”

        听到姜昕这么说，姜夫人这才露出笑容。她又问道：“昕儿，为娘想知道，你怎会回来？又是怎么回来的？与你们一同回来的那名男子又是谁？”

        姜昕默默放下糕点，低头道：“娘亲，请恕女儿任性。”

        “你说，为娘不怪你。”

        姜昕抬头，眼中有点点泪光。“娘亲，舅母一家欺辱昕儿！”

        “怎会如此？！”姜夫人大惊，据她所知，自己的嫂嫂虽然平时御下比较严厉，但是却极喜欢昕儿，若非当初嫂嫂亲口提出让昕儿住在她府里养病，她断然不会这般麻烦嫂嫂。可昕儿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姜昕知道娘亲相信郭夫人，一时间一定难以接受。于是她继续说道：“舅母有一子，名为郭林，娘亲可知？”

        “为娘知道，郭林是个极漂亮的孩子。”

        “是了，但郭林空有样貌，内里却是个放浪形骸的浪子。他常常出入烟花之所，与他有情的女子不下十余个。可他在昕儿面前却装作一副情深义重的样子，诱昕儿心悦与他。舅母虽知其子秉性却依然推波助澜。娘亲！他们都欺负昕儿！”

        说到此处，姜昕不由又想起自己前世身在郭林后院的日子，一股哀戚委屈便上心来。

        “娘亲，您不信昕儿吗？昕儿舟车劳顿就是为了逃离舅母与郭林。他们、他们甚至还要将竹意卖出去！昕儿无力反抗，只能托人——就是那男子，他名王二，是竹意的旧识。是他协助我们一路从苏州府走到京城的。娘亲，昕儿历经千辛万苦才回到您身边，昕儿求您不要再把昕儿送走了。”

        姜夫人被姜昕的话戳中心窝子，连忙搂住姜昕，道：“为娘不会送走昕儿。为娘以后都不会离开昕儿的。”

        “你说舅母与郭林欺负你，那我们以后都不要和他们来往好不好？”

        姜昕有些错愕，她没想到娘亲会这么相信自己。要知道，郭夫人与郭林在娘亲面前一直扮演得很好。

        “娘亲，您相信昕儿？”

        “你是娘亲的女儿，娘亲不信你还能信谁？”

        姜昕嗯了一声，心满意足地躺倒在姜夫人怀中。姜夫人思考着姜昕的话，片刻后道：“既然王二是帮着昕儿回来的恩人，为娘就在府里替他寻个好差事吧。只一件事，为娘要他永远不要把护送你回来的事情说出去。他能做到吗？”

        “夫人，王二他不会的。”竹意站出来说道。

        姜夫人这才注意到久未见面的竹意与桃心二人，道：“你们二人一路也辛苦了，各自去管家那儿领一百两。”她又看向方才出声的竹意，“若按你所说，那样最好。”

        “娘亲~”姜昕撒娇似的凑近姜夫人，在她耳畔轻声道：“竹意与王二两人心意想通。”

        姜夫人点点头表示知晓。

        用过饭后，姜昕缠着姜夫人讲述那些她在郭府度过的日子，姜夫人听着这些话，虽然表面上没有表现，但心里已经恨上了郭夫人与郭林两人。

        “大人回府！”姜府外传来伯叔宏厚的声音，接着是一阵仓促的脚步声。姜昕随声音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官服、身材欣长的中年男子——姜淮。

        当朝太傅、她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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