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命运

郁格白轻咳一声，刚准备转开话题，就看见童牧青已经恢复了轻松自如的神态。

        他挠了挠颈侧，微笑着缓缓开腔：“我的话，算是……阴差阳错吧。”

        “刚来这里的时候，遇到一个挺热情的大哥。”童牧青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那段过去，“他和我聊了几句，看我无处可去，身上又没有一分钱，就收留了我。”

        【小弟弟，外面现在很危险，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的，不如先去我家住几天？我和你嫂子就住在那边的基地里面，喏，这是我的通行证。】

        “当时街上到处都是丧尸，我……一个人实在害怕，看他一再邀请，就答应跟他走了。”

        【嗨呀，这有什么麻烦的！现在这个见鬼的世道，朝不保夕的，大家出门在外，就该多照应！我还有个和你差不多大的侄子，特乖巧一小孩，结果丧尸围城的时候和家里走散了，到现在也没找着……哎，我看你就想起他了。真是的，也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郁格白轻声问：“你不怕他骗你吗。”

        童牧青笑了笑，笑意很淡，透着一股麻木的自嘲：“怕，但我当时觉得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可以被觊觎的，而且……”他抿了抿唇，咽下了未出口的话，“当时又冷又饿的，实在是累糊涂了，脑子没太转过弯。”

        【小可怜儿，你这模样要是让你父母看见了，得多伤心啊。】

        当时他第一次离开父母——也是永远地离开这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人，原本就有些心神不稳，那大哥这句话恰好戳中了他稚弱的内心。

        也是他万劫不复的开始。

        郁格白了然地点点头，没有继续说话。

        仅凭只言片语，他大概已经能还原这件事的起承转合——以及结局了。

        在末日的废墟之上，很多人已经彻底撕下了这身碍事的人皮。

        强横有理，弱小为罪，突如其来的好心就是金玉其外的恶意。

        这样老套的故事，原本他应该已经没有兴趣听下去了；但不知为何，这一晚他的耐心充足得异乎寻常。

        或许是日复一日的漫漫长夜过于寂寥吧，只要身边有个活物，哪怕絮絮叨叨的废话都显得格外动听。

        童牧青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他只是继续捡着重点往下说：

        “我到了他家，的确受到了热情款待。屋里很暖和，他们甚至还给我安排了干净的床铺，我当时困得厉害，倒头就睡……“

        “而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屋子里了。”

        在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童牧青隐约感觉到有沉重的锁链铐住了他的手脚，那冰冷金属紧贴着皮肤的触感让他浑身一抖、不寒而栗。

        他下意识蜷缩起身体，初醒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咂摸出被欺骗的震惊、委屈或是愤怒。

        就在这时，伴随着“吱呀”一声，他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小黑屋的门缓缓打开，那忽然闯进来的、过于刺眼的光线让他有一刹那几乎无法视物。

        童牧青用力眨了眨眼、挤出受强光刺激而流下的泪珠，终于勉强看清了来人的样子。

        那人穿着一身黑，黑帽子黑披风黑色紧身裤，还带着纯黑的手套，全身上下最白的就是脸——那简直就是不见天日式的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而他眉心却点了一点朱砂，两腮和嘴唇涂成大红色，看起来像是画报上的年画娃娃。

        黑化版的。

        童牧青朦胧中看见那人头上似乎有几根昆虫触角似的东西，随着他缓慢向前的脚步一下一下颤动着。

        然后他听见那人身后、侍从模样的人恭恭敬敬地喊了他一声什么……

        童牧青轻轻地、梦呓似的念出了那个噩梦般的名字：“……蜘蛛女皇。”

        “——蜘蛛精。”郁格白的声音几乎和他同时响起。

        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语速很慢，语气很凉，像是恨不得透过这个名字一把逮住底下的人，生啖其血肉。

        童牧青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郁格白抬起手，摁了摁眉心：“我早该猜到是他。”

        童牧青小心地觑着他，不确定道：“您是……认识他吗？”

        郁格白慢慢笑起来，只是那笑容中渗出一层薄薄的、近乎阴沉的杀意：“当然认识。”

        出于某些原因，他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只掐头去尾地说：“那蜘蛛精以前想睡我又没睡成，恼羞成怒，就使了些下三滥的阴招。”郁格白顿了顿，轻描淡写道，“后来事情闹大了，我就废了他一条腿。”

        嘶——！

        童牧青小小地吸了一口气。

        怪不得当时看那个人走路总是慢吞吞的……

        “然后我们就结仇了。不过也没什么影响。他不想找死的话，一般不会往我跟前凑。”郁格白说这话时面无表情，只有眸中掠过一丝明白的嫌恶，“没想到这厮竟还能混得风生水起，呵……怕不是整个基地的皮条生意都让他承包了。”

        动不了他这种棘手的异能者，就把目标转向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真是一如既往的恶心。

        童牧青默默听着，第一次见他时那种止不住的艳羡又翻涌上来。

        他忍不住小声问道：“哥，像你们这种异能者，一般都是怎么觉醒能力的呀？”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郁格白却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不知道我的能力是什么吗。”

        童牧青茫然地摇了摇头。

        他还真一直没有机会知道。

        郁格白短促地笑了一下。

        很短，但足够艳惊四座。

        虽然每次都给自己耳提面命不要太痴汉，但童牧青还是被他的笑容晃了一下神——他把奄奄一息的定力注入耳朵，这回总算听清了对方在说什么：“……我的能力很特殊，而且并不稳定。”

        “从目前的经验来看，一旦使用则必然见血，大多数时候……”说到这里，郁格白的声音不着痕迹地轻下来，“都是尸横遍野，死伤惨重。”

        他说话时眉心显出一道细细的折痕，看起来竟有几分厌弃的意思，只是不知这份恶感是针对这个强大却不详的能力本身，还是针对拥有这项能力的……

        他自己。

        童牧青眼角抽搐着，简直想给自己一巴掌。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随口一问也能踩中他郁哥的雷区。

        对比隔壁断了腿还忍气吞声、退避三舍的蜘蛛女皇，他觉得自己能在郁大佬面前活蹦乱跳到今天真是一个奇迹。

        情急之下他没有时间多加思索，安慰的话语脱口而出：“哥你往好处想想，这个能力肯定是为了保护你而生的。它之所以这么强……势，大概率是因为你之前遇到的环境实在是过于险恶。”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想得有道理，声音也渐渐大起来：“能力本身没有善恶之分，就算有人丧命那也……也肯定不是你的主观意愿！毕竟如果你本身就是个嗜血杀人狂的话，你也不会像现在这么……”

        他冷不防对上了郁格白那双玻璃珠一般剔透的眼睛——因为主人正在专注地聆听，它收敛了一贯的锋芒，看上去几乎是柔软而温和的。

        童牧青张了张口，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剩余的话。

        ——杀人狂只会自鸣得意，把鲜血当做红妆，人头当做勋章。

        怎么可能像你一样，这么压抑、这么难过呢。

        话已经到了嘴边，却被童牧青吞了回去。

        他直觉这是郁格白不可触碰的伤疤——哪怕是出于善意的开解，也会对他造成二次伤害。

        因为能读懂别人的苦痛，所以更要给这些苦痛留下私密的空间；正如同予人抚慰如果不能做到“点到为止”，就成了高高在上的施舍。

        虽然有一点点不甘心，但无论如何也要忍住。

        郁格白静静注视着童牧青那双明亮得近乎焦灼的眼眸。

        他能感受到……这颗炽热的、牵挂着他的心，正在对方单薄的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

        是那样鲜活又动人的生命力啊。

        他抬了抬手、似乎是想要触摸，而伸出的指尖却又在下一秒收回，缓缓收拢后抵在心口。

        哪怕是没有说出口的心意，他也已经收到了。

        郁格白再次开口时话音一转：“越高级的能力，觉醒的时候就越痛苦，使用起来代价也越大。某种程度上来说，没有能力或许也是件好事。”

        那些肮脏的手、腥臭的嘴，狰狞扭曲的人脸、秽恶不堪的话语，连同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既是他记忆的开端，也是永生难忘的梦魇。

        郁格白那双尾端上挑的眼睛淡淡扫了童牧青一样，像两把漂亮的小钩子。

        话虽如此，像对方这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如果想要摆脱任人鱼肉的境地，可能还真不如搏一搏。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闪、又复归淡静。

        “童牧青。”郁格白轻轻念出他的名字，“你这个年纪，之前是还在念书么？”

        长了一张不谙世事、娇生惯养的少爷脸，身体素质也是肉眼可见的差；但性格却出乎意料的善良坚韧，还相当乐观。

        大概还是没什么当少爷的命。

        童牧青闻言刚张开嘴巴、又很快闭上，末了可能是觉得自己有些欲盖弥彰，遂又开口——结果不小心吐了个泡泡。

        毕竟太久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他一时之间……竟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

        “噗嗤。”

        一直看着他的郁格白忍俊不禁。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还在身后垫了个靠枕——他自己带过来的物资。

        纯黑衬衣解到第二颗扣子，领口散漫地翻开，微微露出一线洁白的胸膛；而他就着这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势，以手支颐，颇感趣味地望着郁卒的童牧青。

        童牧青从懊恼中回过神来，一抬头差点被耀眼的雪光闪瞎了狗眼。

        他赶紧偏过头，佯装镇定：“对，我是……学音乐的。”

        ——虽虽虽然自己痴迷美色的各种小动作已经被戳破了，但还是要抢救一下所剩无几的形象！

        郁格白慢慢重复了一遍：“音乐？”

        说起自己的专业，童牧青短暂地摒弃色相、进入了“无我之境”，脸上飘起两朵兴奋的红云：“嗯，我从小就很喜欢音乐，老师们也都夸我有天赋！“说到这里，他无意识地摸了摸耳垂，略带羞涩地一笑，“高二那年误打误撞通过了首都音乐学院的提前选拔，后来就被保送了。”

        “在学校那会，什么杂七杂八的我都愿意学，像是和声乐理、作曲编曲……”他一边说一边快速瞥了一眼郁格白的神情，感觉对方可能听不太懂，遂贴心地避开了术语展示，直接扔出老少皆宜的“杀手锏”，“不过我的主修是小提琴。我……”

        他眼中有一瞬间的怅然和落寞，但很快又被开朗的笑意所掩盖：“以前有一把用了很多年的小提琴，它就像我的老朋友一样，有什么不方便告诉爸妈的心事，我都会和它讲一讲——哎呀，说起来还真是挺怀念那段日子的。”

        他掐断尾音、垂下眼眸，安静地等待了三秒，以平复那阵忽然涌上心头的酸楚。

        “不过其实就算我能带着它来这里，它现在恐怕也只能躺在墙角吃灰。”童牧青再度抬眸时眼睛弯弯的，他还笑着摇了摇头，“毕竟挣钱要紧，我也没有那个拉琴的心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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