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春风吹不入长安宫，这已是宫中几十年来的老生常谈。

        京华初春，满宫的槐花和梧桐夹道盛放，一丝活气都没走入姜闻知的眼中。

        “他答应了？”姜氏淡淡开口，手中拨弄着那串跟了她数十年的紫檀佛珠，仿佛要将那冰冷寒润的珠子揉进手心。

        “是。”赵嬷嬷方才从宫外趁宫门下钥前赶回了长安宫，“姜大人已联络门派中人，着手准备了。”

        刹那间，一丝稍纵即逝的波纹在姜闻知年少时曾倾倒众生的眸间涌过，却转瞬便消融进了眼底的黑夜中，不见踪影。

        “知道了。”她年华已逝的面容上徒留一生风霜，再不见春风。

        这日谷雨，按照陵平旧俗，定要谷雨品茶、吃黄梅饼，这会儿林慕又喜食酸的，一大清早便缠着香挽做黄梅糕饼吃。

        这天霏霏春雨沁润如酥，言照一早便好心情地从光明殿散朝回来，还没进殿门他同庆南就闻到从东厨传来的米糕香。

        等到蒸好的两大盘黄梅饼端上来时，林慕已两眼金光直冒，直扑向了两盘子糕饼。

        言照忍俊不禁，手揩了揩她的嘴角，“慢着点，谁跟你抢似的！”

        林慕眼光狡黠地觑了他一眼，也不理他。

        “同你说个趣事，听不听？”见林慕丝毫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他突然来了兴致。

        “什么趣事？”林慕就着一口茉莉花咽下了一嘴黄梅饼，冲言照故作轻佻地挑了挑眉。

        见她这模样，言照笑了笑，“近来京中有一则美闻——北疆胡月英雄救美痛击流寇，坊间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还有这事儿？！”林慕瞬间来了意兴。

        这具有北疆胡月之美名的费闵笙向来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加之总有些人听风就是雨，民间的流言蜚语是传得愈加离奇，然而也架不住一众待字闺中的小姐丫头对其芳心暗许。如今出了一则北疆胡月的美闻，全凤栖宫的女使侍臣们都跟着竖起了耳朵。那温香挽向来是个说书高手，这会儿也全神贯注地听着，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以免日后讲得不真切。

        言照故卖关子地回瞥了林慕一眼，点了点头，“是啊，我也是近两日才听说。”

        他淡定自若地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啜了起来。林慕最恨他这副高深莫测的别扭样子，心中暗骂他“灵山老狐”的名头当真不是白来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林慕拉起他的袖子摇了一会儿，他喜欢什么，她心里门清。

        言照低眉饮茶，嘴角却噙着笑，他知道她这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她也知晓他心里清楚，然而二人就是乐此不疲。

        言照两指交拢，从景瓷盘子中夹了一块黄梅饼，一口下去不见半块。他一面津津有味地嚼，一面口齿略微含糊地讲：“听说是清明前后，京中姜府家的嫡小姐乘轿去郊外佛寺上香，结果就在城外几华里不到的地界遇了流匪。好巧不巧，费闵笙就打那走，这就碰见了，出手击退了流匪，救了那姜家小姐。后来…”

        说到这，言照眉间忽然逸出分突如其来的怪笑来。

        “后来怎了？”林慕渐渐放下了手中的糕饼，听得出神。

        言照顺着林慕看过来的目光，玩味的眼神缓缓扫了回去，“后来，”只见他仰头一乐，双手交叠抱在头后，全然一副风流无限的模样，“那姜府的小姜大人备了厚礼去风夕楼拜谢费大哥，那姜家小姐死活都想再见闵笙一面，说是要当面言谢。”

        “哦？”林慕笑得极深，显然已品出事态的幽昧来。

        言照闻声慨笑，嘴角跋扈地扬着，“街头巷间便传，那月貌花容的姜家贵小姐是看上闵笙这位江湖游侠了，恨不得以身相许以报救命之恩。”

        好一出英雄救美才子佳人的传奇戏本子。香挽立在一旁，心中暗想。

        那日平阳道初见，费闵笙没克制住，一路跟了过去，路遇流寇，出手便成定局。

        自打费闵笙救下了姜然，他这平日里来去无踪的北疆胡月便再次闻名京城，名噪一时，那姜然对费闵笙也有了几分意思。春风得意马蹄疾，却不知那是他此生厄运的开始。

        “那，”林慕黑浓的眸子乌溜溜地转了转，“这事儿可是真的？”

        言照回眸睨了自家皇后一眼，“反正民间是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很难说。”

        “费大哥怎么想呢？”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

        ……

        “咱们就静观其变吧，”言照淡然道，语气中仍带着丝笑，“男女之事强扭不来，何况是费闵笙那么一个人呢？”

        “嗯。”林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模样宛如小狐狸似的可爱，言照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头发。

        “吃饱了？”言照打趣地瞄了眼狼藉的糕饼盘子。

        “吃了个半饱吧，”林慕回身看向同香挽她们站在一起的良儿，“剩下的黄梅饼也收好，晚膳的时候再拿出来热热。”

        “是！”良儿遵命。

        言照失笑，将林慕揽入怀中，顷刻间对其刮目相看，心中柔情蜜意地想道：这小姑娘还真是一日比一日能吃了。

        春雨一帘帘地落，繁花一茬茬地开。

        熙宁二年的四月初七，花府添了桩盛事。

        林慕得知此事时，已然是第二日。散了朝后，满朝文武皆在恭贺广陵家中添丁之喜。无需多言，从广陵眼中也瞧得出，那是比春意更胜的生气和暖意。

        如今京中花家蒋家皆在御前圣眷恩隆，现下花府添丁，言照亲自赐名建昭，一时间论风头，京中无出花府之右。

        碧湘生下儿子后便被娇养在花府中，在广陵的照料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专心做她的月子。

        后来因为费闵笙的事，花广陵也同言照一样，勒令府中人不许告知碧湘事实真相。碧湘产后，广陵又请花广度看着她，算来她也有近两个月光景没怎么下过床，更没出过府，这府外的腥风血雨便同她擦肩而过。

        林慕自得知碧湘生子后便一直想去花府探望，然而自古以来皆是命妇入宫请安，从未有过中宫屈尊降贵到臣子家探访的规矩。言照便劝她等自家孩儿出世时再请一众诰命夫人进宫拜见，到时候便得以见到碧湘了，林慕也只得捺下心来。

        转眼，四月将尽。

        这一月中除了花家的喜事外，宫中倒也热闹。四月二十八是长安宫太皇太后的寿辰芳诞。太皇太后常年吃斋念佛，往年的寿辰也都办得简朴，然而今年是姜氏的六十五大寿，这个半整半凑的华诞言照是有意要大加操办着过的。姜氏也不拒绝，任由言照同内务总府替自己操持着。

        二十八那日，除了中宫同宫中的三位夫人，言照还特特请了姜闻尚以及太皇太后向来宠爱甚重的姜然进宫赴宴。

        寿宴之上，阖家团圆，除了孙儿和姜闻尚，自己平日里最为疼爱的姜然和郦妍都陪伴在侧，姜氏全程眉开眼笑，她许久没有这般开怀了。

        林慕同宫中三位夫人坐在一侧，只见那姜闻尚进殿之时，身后还跟着一位明艳逼人的女子。

        米瑶就坐在林慕身旁，也一眼便被那女子吸去了注意，“姐姐，那女子是谁呀？竟生得这般好看！”

        米瑶向来大大咧咧，一时看怔了，竟伸手指向了那正向太皇太后叩拜行礼的美貌女子，林慕顿时便握住了她的手，悄悄放了下来，眼神示意切莫无礼。

        姜氏一看见那女子跪在地上行此大礼，瞬间便看心肝宝贝似的连连说：“然儿快起来！快起来！”

        “原来这就是姜然。”林慕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低声向身边的米瑶说道。

        米瑶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心想这坊间传言的京华第一名姝果真名不虚传，这一身气韵容貌倒真是世间罕有。

        等到那姜闻尚同姜然被赵嬷嬷请入座后，太皇太后慈眉善目地问：“然儿，听说你前些日子去上香时遇了流匪，可是真的？”

        此时此刻，姜氏低眉问讯时的姿态甚是和蔼可亲，浑然就是一个关心孙女的慈悲祖母。

        姜然莞尔笑了笑，美得在场众人心都一颤，“那日去上香，委实遇了流寇，然而承祖母福泽庇佑，蒙一位盖世豪侠相救，然儿毫发未伤。”

        姜氏一张嘴无声翕动了几下，才惊诧开口：“竟有此事！”姜氏惊动万分，“是何人救了然儿？哀家定要好生谢过！”

        姜然低眸含笑却不答，宛若娇花照水。林慕坐在姜然对面，心想那先前的坊间传言或许是真的，费闵笙果真好福气。

        只见这时姜闻尚在一旁突发一言：“禀太皇太后，那盖世豪侠姓费名宗，侠名声震江湖，素有北疆胡月之美称。先前我儿亲自备礼前去风夕楼拜谢，那费宗是半分礼也没收下。”

        “果真是个罕世义士！”姜氏豪爽叹道，仿佛回到了她风华正茂的年岁里。只见她侧身看向了坐在自己身侧的言照，缓缓开口：“瞻儿。”

        言照回了一句：“儿臣在。”

        “那费宗的名号我也早就有所耳闻，是个天下共举的英雄人物，如今又出手救下了你妹妹，可谓于皇家和姜氏一族皆有恩。圣上何不予以嘉奖而不令天下万民负心呢？”

        言照向来心中偏袒闵笙，闻言早就暗喜。他偷偷瞟了一眼林慕，余光中只见林慕也正盈盈地笑望着他。

        他见太皇太后如此兴致，便慨笑着问：“算来，我与费宗也早有相识，深慕其人品操节。只是费宗品节高尚，从不在意凡尘俗物，儿臣实不知应奖他些什么。”

        “原来如此，”姜氏若有所思地喃道，眼中却旋即闪过一丝诧眼的光，“他既是个不吝俗物之人，圣上何不赐其郎将之名，以成全世人敬仰之心？”

        言照领意，向姜氏一拜，“儿臣明白了，谢皇祖母指点！”

        “就封为清英郎将吧，先帝在时便沿用此勋名。”

        “是。”言照答。

        言罢，寿宴便传了歌舞。长安宫内四海升平的气象，一度升腾了许久。

        太皇太后同姜闻尚迅疾地对视一眼，转瞬又错开了交汇的眸光。姜然仍不知山雨欲来，仍做着他日同费宗举案齐眉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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