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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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言照已走出殿门许久,林慕仍怔怔地望着殿门口的方向。
香炭在火盆中渐自热旺地烧着,发出“噼里啪啦”地燃响,一室氤氲的暖烟为林慕眼底蒙上一层水雾。
门口的帘子在飘摇的风雪间微微颤动,如同心房的翕合。
林慕痴痴望着那帘子,竟有些期待,期待她的归人一身风雪自那帘后走来。
帘子被从外翻开,林慕心上骤然一惊。
从那帘后走出的不是言照,而是小珺毛毛躁躁地从帘后探出的一个小脑袋。
小珺试探似的先是从帘后探出半个身子来,匆匆忙忙地四下环顾了一圈,她那双螺髻上的一星两点的珠翠也跟着在烛光下灵动地闪,看着水灵极了。
等到确认殿内无旁人后,小丫头才敢整个人踱进殿里来。
从帘后跃身而出的前一刻,她还怯笑着看向林慕,打趣地笑问:“你们…完事儿了吧?”
林慕不禁莞然。
这丫头真是…人小鬼大。
林慕心中暗笑,似乎忘了她自己也没比小珺大个几岁。
一切,就如此这般,亦算是一种美满。
林慕趴在窗前,听殿外飒飒的雪声,心中春意满园。
自从年前处置了杨孙二人之后,朝局动荡,气象一新。
彼时,林慕的二哥苏昌正在朝中为官。苏昌才高八斗又品性高洁,言照自是想着意提拔的,于是便将清除杨孙逆党的差事交给苏昌主事处理。
起先,言照将此事说与林慕听时,林慕还心中隐忧。她太了解她那二哥哥性情最是刚正不阿,铁面无私起来估计大义灭亲也不含糊。这当然不是什么坏事,然而林慕还是替她这哥哥捏了把汗,怕他过于锋芒毕露遭人口实。
自从苏昌主事,清扫运动如火如荼,一时间手下的人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赶着邀功领赏,恨不得一棒子多打下几个杨孙派的乌纱帽。
然而清扫朝局岂是那般容易的事情?
杨孙二人及其徒众多年来的筹谋布局,朝中势力交错甚杂,有些案子一旦查下去就不免动了上头某位大人物的钱袋和笏板,那苏昌虽说一身浩然正气执法如山,然而他手底下的人难保不为着自己一家老小的前途生计考量,于是一桩涉事太广的案子查到最后便不了了之了。
然而翻开历代史书,也不难发觉,世人终究是一种极爱走极端的生灵。
除了许许多多案子查不透查不到底外,苏昌手底下也有一众激进分子,其中大多是杨孙派的世仇,要么就是刚入仕途渴望建功立业的二十啷当岁,行起事来颇有一种矫枉过正之嫌。
然而这截然相反的两拨人,无论哪一拨,在欺上瞒下这方面倒是都做得滴水不漏,以至于案子结判递到苏昌面前,都是一派的海晏河清千里同风。
就在苏昌受理主事清扫运动之时,受家母韩娘子之拖,苏昌借机提拔了刚过了国考殿试的金毓,让金毓也来大理寺奉职,参与此次的清扫运动。
金毓自然是感恩戴德的做派,志得意满地接下了这门差事,立志要于此事上大展宏图,升官进爵。
这一年,京华入冬飞快,天地一片白茫茫,大雪落遍举京华朱红明黄的瓦檐。
这一年,齐府的判决也来得飞快。
“可有消息了?”广平君齐睦连忙拉住往齐府大门里冲的小厮,神色是同天地一水的苍茫。
“公子!下判了!”小厮一见到齐睦,再也克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怎么判的?!”齐睦瞬间紧紧握住那小厮的肩膀,两眼猩红。
“三日后,杖刑三十大板,纹面,边疆流放!”说着,那小厮再也忍耐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咱老爷平日里那么心善的一个人,逢年过节便施粥布善,救济贫苦,怎能落得这般下场啊!”
齐睦是再也管不了那小厮了,一人孤魂野鬼似的向乱街走去,流入人海,不见踪影。
没用的,如今去求仙拜佛求菩萨度化都没用的。手眼通天如杨京卿、孙昭式,还不是一朝人头落地,几百户家小流落黄泉?
何况他舅父齐若为人清正廉洁,自诩清高,从不甚与朝臣交往,一时间被牵连至此,那梁纹柳又前日刚被处斩,此时此刻,何人敢救?
齐睦魂思缥缈,几缕残魂似的游荡在街巷,脑海中不禁想起了他舅父被金毓带着手底下的人从齐府中押走的场景。
那日,好不容易出了片日头,白日却如一面鬼旗,将京华浸在一盆冷光中,寒不可耐。
金毓早就私下里看中了齐若这块肥肉,打了许久的算盘。
想那齐若再怎么遗世独立也是个正儿八经的从三品文臣,更关键的是他与梁纹柳的关系。梁纹柳是孙昭式的妻舅,齐若平日里又常和梁纹柳私下相会互赠诗文,光凭这点就足以咬死齐若,随意罗织几项莫须有的罪名在那齐若头上,等着金毓的便是平步青云的锦绣前程。
金毓也算是有几分小聪明。
就譬如查出梁纹柳时,金毓发觉梁纹柳也是个高傲孤臣,一众朝臣中只与两人关系匪浅——一个是齐若,另一个便是程槐。
然而那程槐却不是可以轻易开罪的,就凭着程延在御前的尊荣,程槐也断断动不得。
于是,金毓这才改道齐若,也没多加顾虑便带着人先是上齐府闹了一通,将齐家大小扰得惊惧万分,这才将齐若带走。
那日见状,齐睦他母亲齐娘子当场便昏了过去,齐睦是一边顾着母亲,一边忧心舅父,整个人像是被鬼光阴阴的日头劈成了两半。
我该如何?我该如何!
只有三日时间了。
头两日,齐睦去求遍了曾经的旧友叔伯,母舅家昔日的老友,但凡是尚在朝中为官的、能说的上话的关系,他都一一自降尊严去求过了。
然而同当年蒋碧湘的遭际如出一辙,等着他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和冷板凳。
“尽是些只知锦上添花的忘八端!”
第三日,齐睦低低咒骂着,一路走到皇城宫门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齐睦别无他法,他只能冒着砍头的风险,去皇城外跪求见圣上一面,当面陈诉冤情,以待昭雪。
然而半日过去,皇城城门终于开启,里面不同服色的朝臣鱼贯而出。
齐睦方要硬闯进去,只见宫门口的两位御林兵不费吹灰之力便截住了他,将他如敝履般丢出门去。
“哪来的毛头小子?活腻味了?!私闯宫门,你可知此乃是极刑之罪?”其中一个个头稍显高挑一些的那个兵士朝齐睦骂道。
“我是齐若大人家的广平君齐睦!我有要事要面见圣上!求二位官爷通融通融!”
那两位御林兵毕竟是御前的兵,也是读过书识过礼的,见齐睦言谈举止颇有世家之风,又身披锦衣,不似乱臣逆贼,心中倒也没有苛待之意。
“你可有圣上准你面见的旨意?”
齐睦大气也不敢喘,大冬天里,额前泛起的汗珠直往雪地上砸。
“没有。”
那两位御前兵对视一眼,各自暗垂了口气。
“没有谕旨,你又非百官朝臣,放你入宫,堪比谋逆之罪,我们二人也只有一条命,你明白吗?”
闻此,齐睦心如火焚。
可他实在是想不到其他法子。他舅父年事已高,挨了三十大板、纹面,还要流放千里,定是要出人命的!
“求二位官爷通融通融小的!”
齐睦跪在那两个御林兵面前,一个头接着一个头地磕下去。雪泥泞成一片,露出青灰色的石板路来。
皇城门口那对白石麒麟的脑袋上又落上一层叠叠的雪,仿佛一夜白头。
齐睦蓦地想起他舅父愈渐不胜簪的满头白发来,却感受不到他的额头已是血流如注。
一点又一点血珠随着齐睦起伏的跪拜飞洒,鲜红的血珠滴在苍白的雪地上,霎时渗入白雪的肌理,转为絳红,宛若雪地上绽开了一大片艳浓的花,远远瞧了,又像是判官的大笔一挥,洒上了几滴零星的朱砂点子。
正是百官散朝之时,来来往往的朝臣、百姓愈发多了起来,那两个御林兵神色也越发不好看起来。
就在齐睦眼前一片晕眩时,只听一个趾高气昂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齐睦强忍着极大的目眩,抬头看去,只见那人正是那日来齐府抓人的那个主事官。
金毓就这般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齐睦。
这一霎,看着满脸血污雪泥的齐睦,他忽然想起了那些年他自己被权贵所贱时卑躬屈膝奴颜媚骨的可怜模样。
对于他这类小人得志的典范而言,将别人踩在脚下凌虐带给他的是无边无际的大仇得报的快感,苦难众生在他脚边的俯首称臣就如同对他无上尊荣的顶礼膜拜。
金毓颇为不屑地看了一会狼狈不堪的齐睦,仿佛看的是当年的自己。
良久,他缓缓开口道:“别白费心机了,这桩案子没得改!最终判决已下发,明日就将押赴齐燕边境,发配给定南军做伙夫去。”
齐睦垂下眼眸,漫天飞雪飘飘荡荡,人心亦跟着浮浮沉沉。几点雪末溅到了他的箭簇一般的双睫上,雪光下这时仍透着倔强的神色。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金毓俯下身去,在齐睦耳边低语道,“你想面圣,你想翻案。”
金毓突然莫名地冷笑了一下,整个人透出比一天一地的霜雪更为冰寒的冷意,“但只怕你没这个机会了。方才内宫急报,宫中太皇太后病倒,圣上今日提前散朝,前去服侍去了,压根没空见你。你这算盘,”他的语气愈加寒凉,“打不响。”
这下,齐睦眼中最后一片倔强彻底涣散。
金毓见状,似乎很是心满意得,于是站起了身,佯装拍拍尘土的作态,继续说道:“我这人,拼了身家前程才走入这京华城,我面前只有出人头地这么一条路。任何人挡在我面前,就只有一个死字。”
说完,金毓又连连冷笑,四下打量了一番齐睦才远去,仿佛多看几眼齐睦此时的落魄样子,他便能更快升官发财似的,全然忘了他与齐家本无任何瓜葛。
金毓这种人,心中唯有自己,任何不顺其意的人,便成了他不共戴天的宿世仇敌。
等金毓走远了,那两个原先站在一旁的御林兵轰开了前来围观的百姓,又看着金毓渐渐消散在大雪中的嶙峋背影,其中那个个头高挑的兵士还忍不住猝了一口:“呸!小人得志的东西!”
那另一个御林兵也跟着骂道:“有爹生没娘养的下三滥!”
骂完,他搀起心神俱散的齐睦,眼中泛着心酸地道:“赶快去瞧个郎中,好在这不是暑天,不至于流脓血。”
齐睦不再看那两个御林兵,只是略微朝那二人点了点头权作致意,便轻飘飘地转身走了。
齐睦一面走,一面觉着自己也就如这空中雪花一般,飘飘零零,不知来处,不知去向。
“你这算盘,打不响。”
金毓那句话如同梦魇般在他耳边阴魂不散。
他渐渐握紧了拳头,牙关紧闭,咬牙切齿。
“苏昌、金毓,你们给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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