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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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祝大人意下如何?”程延注视着祝绪问。
“可否容我考虑几日再谈?”祝绪宦海沉浮半生,面对程延方才一番条理分明的游说也不禁怔住了一晌。
“当然。”程延不假思索地答应,却又垂眸顿了顿,“只是祝大人,小侄望您思虑清楚,如今朝堂倾颓,大势所趋,民心所向,齐国江山迟早是宋统领的,您守着这个衰朽不堪的朝廷无济于事。加之杨孙二人势大,如今祝珏已被收押进了牢子,指望着杨孙一派的人手下留情,无异于痴人说梦。您这一去,朱玄那一干人,只会变本加厉地迫害祝家大小。如此一来,倒不如归顺了起义军!”
祝绪无言,暗暗咬紧了后牙,颓然点了点头,神色却渐渐坚厉,“我明白了,你先回吧,三日后仍在此地,我给你消息。”
程延善解人意地颔首致意,施了礼后便得体地告辞了。
窗外秋风掠过水面,寒鸦藏进枯荷,万明湖再次沉入一片寂寥中。
京城乱象迭起,底层百姓的日子是愈发难过。
菜价米价成日上涨,为了几斗米在米铺前大打出手的场面屡见不鲜。
这日,城中顶出名的善人郑御史开仓济民,为了一壶粥的事,民众拥杂着乞丐个个扑在粥铺前,口中一句一个“郑老爷”地感恩戴德着。
风夕楼的二楼窗前,金毓默默将这一幕光怪陆离纳入眼中,暗叹一句民生疾苦,强食弱肉。
两三个多月前,也就是言照他们刚攻克秦川那会,金毓混入流民中,来京华讨生活。
他是苏黎夫人韩娘子的表外甥,两家在陵平一直以来都是世交。
金毓少时曾与苏家二公子苏昌一同在陵平家塾中念书,算是有那么一场同窗之谊。
金毓这人,自幼因为祖产败落,受尽冷眼,无论出入何等场合,都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位。因此不免敏感多疑,过起日子来斤斤计较,生怕行差踏错,却又戒不了本性中的贪婪妄大,急功近利。
虽说祖宗家业所剩无几,然而陵平金家的名号毕竟响彻一方数十载,金毓家中又有个抱守昔日荣光的老祖父,虽然没有王公子弟的家业,倒硬生生给他养出了一份王公子弟的骄矜。
因此多年来金毓虽然圆滑世故,表面举动纯良,然而内心好高骛远,实则鼠目寸光。说他贪慕虚荣吧,碰上个时机,就难免沽名钓誉起来,文人风骨是一丝半点都不剩了。
昔日在陵平苏宅上,金毓曾做了多年的食客,为苏府下人鄙弃,此次来到京华,则是为了投奔此刻正在京中官居五品仕途明朗的苏昌,准备来京参与殿试。
这会儿,金毓来京中已两月有余,对于京中大势也多少瞧出些端倪了。
金毓虽说本性自私凉薄,但多少被教化得知些仁义。他来京中两月,苏昌一贯厚待于他,眼见着他这同窗之谊的发小虽才通古今,然而性子过于狷介中直,常不为杨孙一派之人青睐,这金毓就想扶他一把,这几日便打起主意,见眼前杨孙一派的朝臣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委实触目惊心,便旁敲侧击地劝苏昌投靠杨京卿和孙昭式,以安后路。
苏昌是何许人也,还没等金毓说完,便从他话头里察觉不对,立马喝止了他,叫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准备不久后的国考。
被拒了的金毓自尊心大为受挫,毕竟人在屋檐下,所以面上也没多言语,然而心中郁结。于是,这日他才到这风夕楼中独自一人喝起闷酒。
“这世人无心,世道无情,我只得依靠自己,才得以出人头地,让那些曾轻贱过我,低看过我的人自尝苦果!”
金毓不禁握紧了手中的酒樽,紧攥的拳头发出清脆的骨节响,他嘴角扯出一丝笑,喝下杯底的冻醪,如饮鸩酒。
风夕楼中一片丝竹悠扬,一间间厢房中风生谈笑,纸醉金迷的气味从未如此浓郁。
金毓独坐其间,宛若一座不可近的高楼危塔。
自金毓进城算起,两个多月后的风夕楼照旧歌舞升平,也总有些人在其中格格不入。
拜别了祝绪,程延迎着秋风从风夕楼气派的门槛上跨了出来。
走出了十来步,程延不禁回头望了望方才自己走进的那间二楼靠窗的厢房,此刻那间厢房的窗子仍洞开着,秋风直往里灌。
程延脑海中尽是祝绪困顿失意的苍老面庞,心中跟着一片凄凄。
他垂了口气,转身走远。
还没等自己拐进平阳道,不远处万明湖畔的桥墩边上,立着一个单薄纤弱的身影,程延忍不住驻足多看了几眼。
“兰芷?”程延试探地凭着那眼熟的背影唤道,心中顿时擂鼓不息。
苗兰芷原本对着湖景远眺,霎时被身后传来的这声令人不可置信的呼唤搅得心猿意马。
兰芷愣愣地回过身去,眼波惊澜。
“程二哥!”她惊呼道。
见兰芷眼眸泛红,泪河肆虐,程延也不免愣了一会儿,旋即便小跑到她身边。
兰芷见他走进,连忙避过泪痕明显的脸,眸光随意地照向别处,只看见不远处湖亭前的两头白石麒麟,那对麒麟和皇城前的一模一样,脑袋都光溜溜的。
程延见状,一时没了主意,他想伸手去扳过她的脸来,问她究竟怎么了,手伸到一半,才意识到颇不得体。
兰芷余光见他伸过来的手,一时间小鹿乱撞,不知何所。程延伸出来的手却在空中停住了,在两人都略显尴尬的气氛中收了回来,兰芷才松了一口气。
“究竟出了什么事?”程延问道,眼波中住满了难以抑制的心动。
“无事…真的。”兰芷再次别过脸去。
程延恼热地深吸了口气,瞬息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江湖中的快意恩仇的侠客。
不知为何,在这苗家的小丫头面前,他总是情难自禁的归真。
“你少瞒我,”他语气中半是无奈半是纵容,“你小时候就这样,有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敢找爷娘说,嘴严得紧,但…”程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深长一笑,“总是能被我撬开。”
兰芷怔了怔,一双无辜水润的杏眼顿时睁得大大的,看向程延,勾得他内心万般爱怜无中生起。
“到底怎么了?”他不死心,更不放心,这回语气更为温存。
此刻他竟不像是那个京华传言中的逍遥剑客了,反倒像是个对她一往情深的妥帖郎君。
兰芷顷刻间沉浸在这种想法中,觉得全身不能动弹,他要怎样她便怎样,于是那张惜字如金的嘴极不争气地背叛了她,一如往昔。
“是,是我父亲。”她用帕子抹了抹脸颊的泪,“我父亲一直都不为朝中权臣所睐,这回被远谪到陵平为官。本也没什么的,陵平也是畗硕之地,只是我父亲年岁大了,自上次官务回京,身子骨便一直不快,这会儿舟车劳顿远调出京,不知还有没有命能到任上。”
兰芷深吸了口气,尽力克住语气中的哽咽之音。
“我自小长在京华,此次一别,或许终生再难回来,今日才想四处看看,所以方才才有些触景伤情。”
她口中留话,没有将她在京华最为不舍的告诉他,毕竟此刻令她最为留恋的人就站在她面前。
程延心痛,他不忍见她这般伤神,也不愿她离开京华,离开他。
斟酌再三后,他伤然言道:“兰芷,你别忧心。这一路去往陵平,我会打点好,定不会出事的。到了陵平,我与陵平苏氏有些交情,我托人去信一封,定会照料妥帖的,你安心。”
兰芷抬眸,撞上他爱莫能助的眼神,她几近心碎。
“我会去看你,你等我。”
程延那小子走后,祝绪在风夕楼中惶惑不安了许久。
当真要如此吗?
祝家世代忠良,三代京华权臣,一日到地下了,列祖列宗会如何看他?
可若不如此,祝珏怕是要一命升天了。
“我当如何?我当如何!”祝绪毕生风度谦谦,此刻沙哑着嗓子低声咒骂,满口市井泼赖似的的最不雅最不上台面的乌糟话。
他红烈着眼,目眦欲裂。他双手抱着头,撕扯着他两鬓半青半白的浓发,太阳穴处冒出两条紫龙,耳边一片嗡鸣。
他口中不住地咒着杨京卿和孙昭式,问候了朱玄一家祖宗十八代,又骂起了自家那个混账儿子,怨起了不公的世道……
他发出了一额头的细汗,虬枝般的双手却寒凉如铁,清瘦的面色惨白似霜。
不知是否是造化弄人,就在程延和祝绪风夕楼一见的第二日,京中风起了空前绝后、接二连三的惊天噩耗——一夜之间,京中景瞬、景盼、景眠三位皇子尽皆被戮。
如今这位昏名远扬的齐帝已是年近五旬,算是齐国列代圣上中高寿的,然而他老人家子嗣却不繁茂,膝下唯有三个皇子。
三位皇子死相诡异,然而搬空了大理寺和刑部的人,也无迹可察。
这一噩耗将还处在迁都陵平的美梦中杨京卿和孙昭式瞬间拖回现实,如今齐帝重病,人事不知,三位皇子又尽数毙命,齐国江山该如何存续?
对于平日里芝麻大点小事都能被吵得人言可畏的京华而言,这个惊天巨案在京华掀起的滔天波澜可想而知,何况这三桩金贵无比的人命案子已在整个齐国、甚至整个天下都翻起万重巨浪来了。
宇内震惊的同时,祝绪却面无波澜,至少在人前他总是如此。
杨京卿和孙昭式自知死期将近,早就卷好金银细软钱票地契,携老扶幼预备出城避难,却在即将出京华城门时被李慕之等一众城兵拦住。
直到朝中一众平日里收敛锋芒的臣子开始对杨孙一派的人动手时,祝绪才知,原来与起义军有所联络的朝臣,远不止他一个京华府尹。
康昭三十七年,秋末冬初,赶在冬至前,起义军不费吹灰之力走入了富丽京华大敞开来的城门,拿下了这座无数痴男怨女、狼子野心前来朝圣的千年古城。
破城的那日,落了一场雪,雪落在山间,落上青松,落到了言倾倾的墓前。
祝绪将统帅之差交给了李慕之,自己来到了天字第一号的京华大狱中,把祝珏带了出来,带到了刘娘子面前。
等到宋桢和言照攻入城走到大狱前时,言照眼光一凛,瞥见那大狱楼前,赫然挂着两颗人头,一老一少,一大一小,眉眼相似。
言照顿住,他认得那年少的头颅是朱温的头,朱温头的旁边,还悬着一颗苍老的头。
言照胸中一片不明的郁凝,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紫云乡的后院里同他一起长大的孩童,年不过总角,便被朱温的管事打残了腿,自此再无音信。
不知,他可还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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