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自从蒋昀和花广陵被带进秦川城后，他们就被关在庄梦斋附近的一处私宅中。

        私宅古朴清雅，环境清幽。出了厢房，院落里还种着一棵绿幽幽的梨树，每年春日都是满院子的芳冽的花香。

        一开始，蒋昀和花广陵还是被缚着的，言照接手后就去了他们二人的枷锁，虽然私宅外围着好几圈武林高手，但院落内一片宁和，蒋昀和花广陵两个人都被好生地供养在院子里。

        自蒋昀和花广陵被擒至秦川，前来劝降之人数不胜数，然而这两个阶下之囚却油盐不进，宁死不降。

        尤其是花广陵，自小受朝廷供养的花国公家嫡长子，自认深受朝廷雨露恩戴，不肯为叛国之事。

        言照早有预料，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每日仍与广旭他们谈笑风生。

        碧湘闻之，心中本就愧疚，于是便同林慕说，她想再去试试。

        林慕丝毫不想强迫她，反复问她真的可以吗。

        碧湘故作人淡如菊的样子，应口答应。

        碧湘去找蒋昀和花广陵的那日，刚下过一场爽冽的秋雨，天色仍很阴沉，狂劲的秋风都吹不散院落上空低坠的铅云。

        蒋昀和花广陵见碧湘走了进来，都不禁吃了一惊。

        花广陵急急迎了上去，刚要伸手去握碧湘的胳膊，就被碧湘退半步的模样怔住了。

        碧湘面色凄白，双目失焦望着院中那片渐渐衰微的梨树，淡淡说道：“出去走走。”

        碧湘带蒋昀和花广陵去的地方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她带二人去了秦川城郊的一片麦田。

        三人站在陇上，眺望着远处密簇连片的麦田，在浓厚坠墨的乌云下，被风吹成一片片滔香麦浪。麦田中，时不时隐现几个弯腰刈麦的农人和背着孩子的村妇。

        麦地四近，还疏疏落落地长着几处村庄。村庄边上，还扎着一片米白色的军营，此时军营和村落正飘着雪白的炊烟，正是烧火造饭的时辰。

        离那三人不远处，还有一个正哄拍孩子的村妇，一身荆布麻衣，只见她放下了手中沉睡的孩子，起身前去不远处正架在火木上沸着的吊炉。

        那孩子睡得极沉，他母亲将他放在临时搭起的小榻上，就让他这么幕天席地地睡着。

        碧湘一言不发，看着那起身去做饭的母亲。蒋昀和花广陵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目所能及，无尽荒凉。

        那母亲将手中已去了麦粒的麦穗壳子一把一把地扔进沸锅里，煞有介事地用勺子搅了搅。

        花广陵一时哑然，碧湘看了看他，花广陵却三两步走到了那母亲的身边。

        做母亲一抬头，见身边顿时多了个器宇轩昂气度不凡的男子，不免被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才从从容容地撂下勺子，用袖子揩了揩额头鬓边被一锅热气蒸出来的碎汗。

        村妇一脸狼狈地问：“这位大老爷可是有什么事吗？”，语气透着小民的卑琐。

        广陵又看了一眼那冒着白气的铜锅，皱眉问：“煮这穗壳做什么呢？”

        村妇被面前这位显然是富贵人家的公子猛地一问，不禁有些意惭失色，却也习以为常的叹道：“我家那小崽子好几日没吃上饱饭了，直嚷嚷饿，我也只能哄。孩子们见我煮饭才肯安心睡下，我就煮煮样子，骗他们的。”

        这话被站在不远处的碧湘和蒋昀听到了，蒋昀也是多少知道边境百姓的日子的，区别于花广陵的震惊，他此刻只是低眉叹气。

        “今年麦子收成颇丰，怎么还吃不饱呢？”花广陵蹙眉问。

        “收成都去交皇粮了，我们没剩下多少，还要囤起来过冬呢。”

        “边境粮食紧缺，你们为何不走？”

        “走？去哪儿呀？走到哪，我们这些贱民都只能是被欺压的命。被财商占了市面和手艺，被官府收了田地和租税，哪的麦子能够吃呢？”

        村妇平淡和气的回答和神情，如同她这类人被苦难压弯了的腰肢，已是既没了蓬勃也没了生气。

        秋风中，浓云陇上，不属于这一片麦田的那三个人各自思绪万千。

        蒋昀倒还好，他少时被无端牵连入狱，父亲也因此病故，他自己是早就看透了世态炎凉，此后又常年在边境浴血奋战，自是知道些民间疾苦的。但也免不了一时间神色复杂。

        村妇那一番话像是阴天里的一记登闻鼓声，沉闷而雷霆般敲在他心上。

        蒋昀像是刹那间清醒过来，原来多年来，即便勋爵加身、揽尽天下美名，然而说到底他不过是个懒怠且失意的人罢了。

        六年前的牢狱之灾里他被迫看清了人情世故。他一直忠心报效朝廷，不是因为他认识不到朝廷的腐朽，而是他骨子里不愿面对也不敢面对如此的深渊和凶恶，于是便一直自欺欺人，秉持着他自父辈继承下来的士大夫气质。凭空造出的一副忠臣脸孔，其实也只是他自我催眠的虚壳和假面罢了。

        他在边境刀口舔血多年，早已不怕死了。可真正令他寒彻骨髓的是他二十多年来始终坚信的善念和信仰在揭开世间丑恶真相的那一刻全面崩塌。

        勇者之流，几乎都有着一腔孤勇，敢于直面身前的万物凛冽，却仍能拼尽全力于这深冬中燃起一支明烛来。所谓孤勇，不过是偏向虎山行的豪迈，是士为知己者死的一去不复返。

        而此前的蒋昀，显然不在孤勇之列。

        花广陵常年居住京华，又受杨京卿和孙昭式的哄骗不知民间疾苦，平日里歌功颂德歌舞升平的日子过惯了，却不知普天之下，怎会人人都像他们这等王公子弟一般锦衣玉食养尊处优？

        在场的三人都久久无言，默默看着那村妇手法娴熟地煮着一锅麦壳，不久，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清新的麦草香，那缕掺着水汽的暖香充盈着三个人的心房，三颗心都柔软地无话可说。

        “走吧，一起去见个朋友。”碧湘仍是素淡地吐字，也不看那二人，说完便转身走开。

        蒋昀和花广陵纷纷收敛了不知飘走了几个十万八千里的心神，连忙跟着碧湘走去。

        碧湘一路无言地朝先前他们在陇上远远瞧过的那片营帐走去。

        其实从陇上到军营也没几步路，碧湘带那二人走进一间营帐时，从营帐里面，隔着半面掩起半面垂下的帐子，还能清楚地看见那群埋身在麦浪里割麦子的农人和村妇。

        刚走进那间营帐，蒋昀和花广陵就看见了立在营帐正中央的言照、宋桢和秦终。

        等蒋昀和花广陵站定，碧湘却退到了一旁。

        起先站在言照身边的林慕，此时和言照心有灵犀地对望一眼，便小步踱到碧湘身边，在层层帘帘的影纱和青衣中轻轻挽住了她。

        众人都察觉的到，蒋昀和花广陵看向他们的神色比先前有了什么明显的转变，那大概是一种沉郁顿挫的思量。

        “看到了？”言照淡然问，口气沉缓，不疾不徐。

        蒋昀和花广陵低眉默认，神色透着几分难言的复杂。

        蒋昀较为沉稳，之前来向他与花广陵劝降之人不计其数，言照赫然在列，所以他认得言照。

        蒋昀不卑不亢地向言照行了个礼，“我听闻先前我的下属杨季中伤了言掌门，实属不该，我代他向言掌门赔礼。”

        蒋昀神态端敬恭肃，以表暗箭伤人的歉意。花广陵见状也行了个礼。

        言照急忙扶起那两人，毫不介怀地向那两人颔首一笑。

        先前便有说客来劝降时提及言照对蒋昀花广陵的特意厚待，此刻见他或许当真不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那两人这会儿顿时都心头一热。

        “既看到了，可有所思？”言照接起话头。

        “民生疾苦，我等惭愧。”广陵发自真心。

        “那我问你二人，你们誓死报效朝廷，挥师围剿起义军，但敢问你们究竟忠于何人、何事？”

        “大齐景帝。”两句异口同声地说出来，蒋昀和花广陵都倍觉心虚，这些年来他们见到圣上的面屈指可数，几乎都是在和杨孙二人议论朝政。

        那身居高位自比神明的大齐皇帝似乎只是杨孙二人用皮影支出来的戏子，一个透光而看十分模糊的躯壳。

        “那么一个鱼肉百姓、昏庸无能的国君，你蒋昀跟着他做什么呢？”这是这些年来蒋昀在边境征战时时常能听见的一句话。

        这些年来，齐帝的荒淫无道也算得上是四海闻名，臭名昭昭。常在边境率军打仗的少年英才轻剑将军，时常能收到西戎国王和燕国使者的再三示好和招降。

        “不。”言照深邃一笑，“你们应忠于他们，”透过帐前半掩的帐子，他指了指此刻正在那片麦地上劳作的百姓。

        帐外云端出了一片灿耀的日头，浓云渐避，丽阳普照。

        此刻，那些侧脸弯身的农人都掩映在一片片麦穗之间，显得金光闪闪。

        “与其终有一日与狼共舞，同流合污，在乌糟中被淬出鬼面，不如奋力一搏，从黑夜中撕出条裂缝。如此一来，我倒也不是说一定能成事，只不过留一线希冀尚存，往后就仍有人愿孤注一掷地干下去，说不定总有一日能成呢？”

        “昀兄，广陵兄，才若尔等，你们为之出生入死的难道就只是王朝的迭代吗？”

        言照目光炯炯，仿佛能望穿人心。

        若干年后，蒋昀和花广陵每每忆起自己追随义军南征北战的陈年往事时，思绪都会率先飘回这个秋雨过后艳阳高照的午日，记起那日言照的一番肺腑纯然。

        言照出言宽解蒋昀和广陵时，宋桢和秦终背靠帐布，立在稍远处，若有所思地低声谈论了起来。

        宋桢侧身偏向秦终，正色而言：“你说，若是言照登即大位，这天下会如何？”

        秦终听出了宋桢的认真，不禁讶然。他转过脸看了宋桢一眼，想了一番，却又不觉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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