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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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康昭三十一年,仲夏六月,京华的万明湖又盛开千盏风荷。
那是蒋碧湘记忆中最炎凉的盛夏。
一月前,京华权变,势力错杂,蒋氏将军府被卷进乌烟瘴气的朝堂纷争中。动乱的正主孙昭式和司徒广是毫发无损,末了倒是将蒋净琉和蒋昀父子给抓进牢里去了。
案子由大理寺卿甄牧昏主审,即日将判。
蒋府上下一片清凄,门可罗雀。
蒋碧湘生母早亡,父兄又都在狱中,这会儿家中除了自己只剩下一个偏房的姨娘,碧湘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自蒋家出了事,花广陵时常来看她。
每次她都要埋在广陵的肩窝饮泣,哭湿他的衣襟都止不住。眼泪濡湿了他的里衣,仿佛要在他的心上蚀出个洞。
一个十六岁的丫头,一颗心怎么装得下那么多天下大事?她只想与眼前这个男子等青丝华发。
蒋家和花家历代世交,同为京华的鼎盛世家,两家都属意定下一门亲事。
碧湘和广陵的婚约是他们出生前便订好的,于是便也天经地义起来。至少在这对璧人眼中,他们那一纸婚约仿佛自亘古便流传下来,誓不可破,也全无破的必要。
碧湘和广陵是世家联姻中少见的和美,青梅竹马的故事太多,却少有他们这般圆满的。
如今,父兄被下入狱中,生死前途未卜。家中姨娘惊吓成疾,碧湘除了长兄外又再没有兄弟姊妹,一府上下如今全靠她撑着。
平日里性子温吞淑静的小姑娘,渐渐也学会了去各路朝臣以及父兄昔日旧友的府邸拜访求情,然后又一次次被不出意料地婉言相拒。
自此,花府人的脸色也日渐薄凉起来,渐渐与千万张京华人的面孔融为一体。
蒋碧湘对着万明湖中一片亭亭袅袅的荷花淀,不禁垂目哀叹。
京华的街巷一如既往地繁华熙攘,万明湖畔花团锦簇,一片姹紫嫣红的扎眼和吵闹。
此刻,碧湘能坐在万明湖畔的风夕楼中眺望碧波万顷,也是借了花广度的光。
花广度是花国公家的嫡女,也是花广陵的长姐。
花广陵同碧湘一样,自幼丧母,自小便是长姐带大,与长姐亲情笃厚。
碧湘茫然无措地坐在风夕楼二楼的席子上,坐立不安地等着花广度前来,心中一片凛凛寒冬。
“碧湘。”一个春色般柔软的声音从碧湘身后远远飘来。
碧湘急忙回过身去,只见锦衣华服下,一个美艳女子寻过来找她。
“广度姐!”碧湘眉露欢欣。
自小,广度便疼她如亲生妹妹一般。碧湘从前一直羡慕花广陵有这样一位温柔妩媚的解语花似的姊姊。
花广度在碧湘起身前,便用手势示意,叫她不必起来。
不知为何,碧湘于那么一刹间,觉得她与花广度之间一下子便隔出了万道洪流。
花广度依旧如往常般施着秀淡的妆,华服照样得体,可她看向碧湘的神色却令那时还年方二八的蒋碧湘心头一惊。
“碧湘,我一直拿你当妹妹,有些话我便不绕弯子,直说与你听了。”
刹那间,远山的佛寺千钟落地。
花广度端庄地垂下柔眸,气淡神闲地道:“你应明白,我父亲膝下子嗣虽多,但与我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只广陵一人,自小我便疼他入骨。”
花广度缓缓抬起眸,眸间漾着复杂不明的激流。
“广度姐姐……”她突然明白花广度此行是为何了。
见碧湘神情清惨如白夜,花广度心中隐痛。
毕竟也真真切切地疼爱了这些年。
碧湘凄惨无神地轻摇着头,只觉得眼前天塌地陷,灾星泄坠。
等碧湘晃过神来,花广度已双手交叠,整个人的身子铺跪在地上的席子上了。
她向碧湘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叩拜大礼。
她秀美的头磕在席上,久久不言语。
直到她略微平复了心境,才从容起身,那时,她已是花家嫡长女了。
“碧湘,算我求你,放过广陵!蒋家倾颓,已是无力回天,为了广陵的似锦前程,你就放他一马!”
“我没有不放过他…”她怔怔地喃。
“长姐明白。”她仍是习惯地在蒋碧湘面前自称长姐,碧湘心上凭空横出一根木刺,“只是我那弟弟是个痴傻,今生认定了,便非你不可。你若不离京,他断不会娶别家女子!所以……”
花广度迎上碧湘扫过来的冷冷的目光,“所以,我求你离了京华,离开广陵。日后生活所计你不必忧心,只要你肯成人之美,日后花家自会给你安稳一生。”
“成人之美?”碧湘凄惨的笑,眼中一片荒芜,“他是有新要娶的人家了?”
花广度垂目不语。
“花长姐至少也该让我走个明白呀。”碧湘淡淡开口,吐气如兰。
“是…”花广度自知心亏,“是甄家的嫡长女,甄自许。”
碧湘强强别过眼神,忍住眼皮酸痛的涩涨和即将要夺眶而出的热泪。
两人又相对无言许久。
良久后,碧湘眼神飘向窗外波光泛泛的万明湖,端肃的说:“做不到。”
“你!”花广度急得柳眉竖拧,“你既真心欢喜他,就该为了他的前途着想!娶了一个罪臣之女,他来日还能出仕途吗?国公府几百口人的兴衰荣辱皆担在他这个嫡公子身上了,你明白吗?!”
碧湘平日里是个性子最温静懂事的,今日竟一反常态,着实令花广度吃了一惊。
“不是我不愿成全他。只是现如今,我父兄下狱,姨娘体恙,我若走了,蒋府再无心骨。我不能走!也断不会走!”
话毕,在花广度的横眉冷对间,碧湘夺门而走。
一路上,她落荒而逃,她一败涂地。
她仍无法亲口对花广陵说出“退亲”二字,于是只能托人将自己亲手写下的一封负心薄幸的绝情信辗转到花府上。
自此,花广陵在蒋府门前守了半月有余,却硬是没等到碧湘一面。
数日后,京华的茉莉盛放,花香霸占全城的街巷。
那日,碧湘为姨娘请了郎中,瞧过病开过药后,她安顿了姨娘,便出门去。
她去拜访了父亲多年来的好友—刑部尚书程槐,想请程槐借职权之便对蒋净琉父子一案提出复审。
吃了闭门羹后,她孤魂野鬼似的在烈日炎炎的平阳道上游荡,仿佛苍天将她命中的四十年光阴提前抽走,令她早了四十年便体会到了一种老无所依的荒凉。
想那程槐才高八斗,在朝中威望甚高,多年来一直不偏不倚,在大大小小的数次纷争乱斗中片缕不沾,算是个人物。
程槐与蒋净琉师出同门,两人是几十年的老交情了,平日里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平日里,碧湘也是唤他一声“程伯父”的。
“多想无益!无益!”
碧湘抱着头,炽日下一片头晕目眩。
平阳道太长,长到这个孤身一人的小丫头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
可当她走到海棠社苑时,她不禁站住了脚。
那是曾经多少斑斓往事的梦乡?
花广陵初次带她去这种地方时她还羞怯得颇放不开,后来便总是缠着广陵带她去听戏唱曲。
盛日昭昭,烟雨迷蒙,他们从不来迟。
碧湘木然地伫在原地,隔着平阳道,望着海棠社苑门口的两株虬枝成片宛如华盖的海棠花树,仿佛隔着前世今生。
那一刻,众生来往,在平阳道的忘川中泅渡。
谁家的新茶又上了?哪来的城南乞丐又摔断腿了?胡姬酒肆又来新胡娘们了?紫云乡里哪个国色天香又贱卖了?
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此刻在碧湘眼中一瞬蒸发。
“啊哟!”碧湘身边传来一声童稚清脆的嚷叫。
碧湘突然觉得腹下一痛,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垂着发髻的小孩子不小心撞上了她。
那孩子原本气鼓鼓的,但一看到碧湘便舒开淡眉,委委屈屈地说:“漂亮姐姐,你怎么傻站在这平阳道上呀?这人来人往的,我一时没仔细,差点撞晕过去!”
碧湘连忙和那孩子道歉。那孩子六月的脾气,三两步便笑着跑远了。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碧湘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觉得有趣。
她几乎是一步一停地踱到海棠社苑门楣前,只见门口集聚着一大群京华百姓。
她身前站着两个伙夫打扮的男子。
只听其中一个个子高挑的说:“不是,我说,今儿个是哪位爷出手这么阔绰啊?竟能把整个海棠社苑的场子包下来?”
另一个身形短粗的回说道:“你有所不知吧!今日出手的听闻是花国公家的长公子。说是花家长公子带着甄家大小姐来看戏来了,要在此地引着甄小姐见花府大小姐呢。这算是见家里人了,排场能不大吗?咱呀,小老百姓,也就贴着这社苑墙根,沾沾光听听戏算了!”
此后,再无人声。
逐渐有悠扬婉转的戏腔从社苑楼内传出,所有挤在社苑门口的人都敛气凝神,静静谛听花旦的唱调。
碧湘冷笑着渐渐远了人群,面上再无人色。
“非你不可?你自己听听,有多荒谬!”
一瞬间,许多幻梦凭空弥散在空中。
碧湘阴惨着面容,仿佛为自己披上了一袭青衣。
她于年少时在红尘歧路上绝然转身,手中已执起青灯古佛。
花广陵仍时常去蒋府门前坐守,蒋碧湘再没理会过。
再后来,圣上竟百年难遇地网开一面,褫夺了蒋净琉的将军封号,将蒋氏父子从狱中放了出来。
大狱中出来不久,蒋净琉便因病而故。一身创痛没要了这个久经沙场饥餐胡虏的老将军的命,世态炎凉却做到了。
人久居高位,一旦倾覆,便是登高跌重,万劫不复。
蒋家办丧事,碧湘的婚事更是遥遥无期,花广陵本是打算年后便娶碧湘过门的,然而见碧湘如此伤情他也无意成婚,只希愿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等到蒋净琉的丧事停办妥当后,碧湘不辞而别。
蒋家、花家的人将京华翻了个底调,也没找到她的踪影。
闻信,花广度只是微皱着眉,淡然一叹:“她守诺去了。”
乱花迷眼,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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