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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康昭三十七年,夏七月辛巳,秦川城内乱暴发,城内百姓举城来降,大开城门,齐国境内起义军攻占秦川城。”

        尽管后世史官对于那日起义军攻占秦川城的真实事迹仍抱有诸多疑问,但毫无疑问,上述所言成了多数正史最为青睐的一段。

        那日的秦川城在一场盛大的喧闹中醒来,秦川城的街巷像是画本上工笔细雕出的楼阁檐宇。家家户户都支起窗子,养在深闺的妇人们都从二楼的窗后探出半面脸来,纷纷看向传来那惊天动地的响动的方向。

        凭声而寻,鼎沸的人声传自城东边的集市坊。

        往日里集市坊中热闹却安宁的叫卖声、银两敲荡的争争声还有刀落砧板的闷剁声,此刻通通淹没在一片打家劫舍般的轰响里。

        只见民众中几个为首的壮汉子扫荡着一切井然有序的物件,将所有归置妥当的物什全都挪了位。桌椅板凳、菜板切刀、竹篮鱼篓,此刻纷纷七零八落地散在一片废墟的集市坊中。

        人烟嘈杂中,孟三摔坐在地,一脸死了亲娘的神情,被七八个一早就被赶出集市坊的破落贩子打得皮青脸肿,缩成一团。他先前一直不离手的酒坛子就跌在一旁,碎得很凄惨。

        再后来,集市坊的惊天声响终于招来了衙门的兵。

        一开始,衙门的人见此次闹事者众,不似寻常,至少还能善言相劝,没成想不多久,双方的人便扭打在一起了,远远瞧了,仿佛一团风俗画上的棋子小人。

        秦川城内若有能画出顶好风俗画的画师,此刻定会倍感落笔艰难,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才好。

        正当城东因集市坊作乱而闹得势同水火不可开交之时,城门暗中失守了。

        当看门的小卒三步并作两步地闯进城守李瑁的公院来禀报这一消息时,李瑁双腿霎软,瘫坐在地,低语喃喃:“完了!”

        言照和宋桢双马并立,走入秦川城时,百姓伫街相迎,欢呼爱戴。

        旭阳普照,卷着黄沙的烈风阵阵袭过。

        一道明亮的光映在言照和宋桢这两个引人侧目的男子身上,如披金尊。

        在百姓们的雀跃声中,言照和宋桢立马在前,身后跟着一众起义军。除林慕和程延怕累及家人而戴着帷帽外,其他人皆是正大光明地在队中行进着,时不时淡笑着向百姓们颔首致意。

        “我说,程延,此番拿下秦川,你也没出什么力嘛!文书布告都是我和广旭夜半三更跑上城头抛出去的,百姓们也是慕我和李广旭之名才举城来降的,你这会儿受了百姓们的爱戴,心中无愧吗?”

        费闵笙对功名看得最淡,平日里从不争名逐利。只是这会儿见程延面对一众百姓又露出他那副世家公子的谦谦作态,玩笑着打趣了他一嘴。

        只见方才还从容得体的程家二公子此刻人在马上冷不丁一抖,又单手撩开面前的帷帽帘布,露出半张脸来看向闵笙,愤愤不平地说:“要不是顾念我一家老小仍在京中,怕牵连了他们,我恨不得好生打上一场!”

        闵笙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目视前方,不再理会程延此刻被踩中尾巴似的闷气。

        起义军队伍浩浩荡荡,沿街而过。

        言照于清风中舒展身姿,萧萧肃肃地穿过街巷、楼阁。

        他们穿过方才还沸反盈天的集市坊时,言照微微侧了侧头。只见集市坊不远处的赵家药铺中,有一个面色黝紫的壮形男子正狂砍着赵家药铺的牌坊,一脸苦大仇深的神情。

        不知为何,此后,言照便再没忘记那日于仓乱中见到的那个紫面男人,仿佛看见他的那一刹,他自己的人生中也添进了许多人间疾苦。

        进驻秦川后,言照自然是要守诺的。

        先前答应了林慕,攻下秦川城,定带她去秦川城的花满楼去听戏。

        出榜安民后的第三日,言照便带着林慕去了花满楼。

        花满楼的妆点倒是十分富丽堂皇,然而却盛而不俗。一入楼内,如访仙居寝殿。

        今日,也是周盖大师于秦川易主后第一次登台亮相的唱演,楼中自是来了好些贵客。

        戏台子已搭好,台下列列坐席成队。

        言照和林慕作为贵客中的贵客,自然是被安排在了第一排列席上,两人心中多少不安,奈何戏将开演,也只得惭愧落座。

        周盖定若春山般从戏台帘幕后信步走出,在幻眼迷人的旦末净丑间自如穿过。

        一曲川调破云而出,周盖一把好嗓子果真气贯苍梧,在场宾客无不心神激荡。

        曲终戏散之时,言照和林慕仍久久没能踏出周盖的川调造出的壮阔意境来。直到周盖彬彬有礼地向台下人行了个礼权作谢幕时,坐在第一排的言照和林慕才恭恭敬敬地抱拳回敬这一位川调大师。

        周盖一生唱戏,也少见这般虔敬有礼的看客。

        不管是什么年代,芸芸众生对美的敬意实在凉薄。

        周盖心中一热,竟千年一遇地露出一抹诚笑来,看得言照和林慕心尖漾出暖江两道。

        此时已是今日最后一场戏了,唱过,人也散的差不多了。

        戏台寥落,灯彩阑珊,言照和林慕坐在台下此时已乌朦朦的席间,谁也不急着走。

        昏灯如月,烛火摇曳,大概这是一个很接近良辰美景的时刻,没人愿意打破它。

        良久,言照回转头来,眼波泛泛地望着她。她同样望着他,眸间波光粼粼。她在他的眼中看见了自己清亮的身影偎在他眼底,那身影化作一叶轻舟,在他眸中的波海间泛流。

        “喜欢吗?”

        他没有问她喜欢什么。

        “喜欢。”她无限温柔地答。

        言照笑意更深,伸手习惯性地在她眉眼处抚了抚,恋恋不舍。

        “咳咳!”

        言照猛地抽回了手,心下腾起一番被打断的怒火。他转身一掠,只见身后不远处立着的正是方才还在台上声震九霄的周盖周大师。

        “周大师!”言照忙忙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周盖行了个后辈礼。

        林慕片刻后隔着言照宽厚的肩看清了来者何人,也匆匆立起身来,行了个礼。

        周盖温笑着向他们走近。

        周盖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子,发须尽白,却白得很气派,不显苍老之气。那大致是一种被半生川调浸出的气韵,一曲川调间,苍生顾盼,红尘流落,不过三千流水东到海。

        走近了,言照和林慕才看清周盖的眉眼——那也是个面目温慈的长者。

        两人都无端地想起那个桃花谷中的司伯之,只不过周盖眉目间少了分玩味,多了分清明。

        “你们是随起义军一同进城的?”周盖笑问。

        “是!周大师美名遍天下,晚辈们也是慕名前来。”言照恭谨答道,林慕也是微微含笑。

        周盖轻笑出声,语气和柔,“我看你们二人都是周身剑气,该是江湖中人吧。”

        言照低笑,应声回答。

        “你是剑门的新任掌门?”

        周盖气定神闲地问,眉都不耸一下。言照和林慕都怔在原地。

        言照和林慕对望一眼,林慕细声笑问:“敢问大师是如何得知?”

        周盖又是轻笑一声,宛若春风词集,“早先便听说此次起义军有剑门一派相助,连剑门派的新任掌门都参与其中。你们入主秦川那日,我便在楼间远望过进驻的起义军兵马,远远地便瞧见了你这后生立在马上,走在人前,”周盖指了一下言照,“刚又问了你是不是江湖中人,你答是,那这也不算难猜。”

        周盖一如既往地温睦笑着,令人极难相信眼前这位蔼善的长者是刚刚台上声彻九天气盖世的川调唱者。

        言照颔首淡笑,虔诚地点了点头,极尽敬重。

        “只是我不知,剑门掌门何时能娶妻生子了?”周盖挑了挑眉,言照和林慕心都端地一沉。

        “其实,还没娶妻,也没…生子呢。”林慕低头,羞惭地小声嘟囔。

        “那你也甘愿跟着他。”这会儿周盖这打趣劲倒是有些像司伯之了。

        言照瞥了她一眼,顿时有一种自己负心薄幸,拐卖良家子的错觉。

        “天下安定后,便还俗去。”言照仍是温文尔雅地向周盖点了点头,不言其他。

        周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双手抱着肩,摆出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情来。

        “罢了,你们这些小儿女的事,谁又说得清?”周盖叹了口气,“前段日子,穆掌门魂归寿昌,我本该去拜祭一番,可尽叫些俗世离乱给耽误了,实属不该。”言间,他的神色又肃穆起来。

        “劳先生记挂了,晚辈承情!”言照又拜了一拜,“周先生可认识家师?”

        周盖眼神又注向言照,“何止认得?当年一同上山拜师,后来我还俗去了,他仍守着灵山,一晃也三十多年了。”

        周盖又一次神思缥缈,言照和林慕都倍感意外。

        见言照和林慕闻言后都意出所外的面色,周盖一笑抹红烟似的,露出一个千帆历尽的笑容。

        那夜,叙过寒暖后,周盖匆匆道辞了。

        言照却揽着倦意的林慕,认真思量起还俗的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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