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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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暮春皋月,京华春景一片明媚。程延憋了一肚子火大。
普天之下,大概没有什么比被爷娘骗婚更令人火大的事了。
一想到这,程延就气不打一处来,活了二十多年还没受过这种窝囊气!
当初,接到家中急报,程延抱着给他祖父程楚江—程氏一族的一家之长千里奔丧的悲绝心境,一路从樊城赶回京华。
可一入程府气派的府门,就看见了此刻生龙活虎含饴弄孙的程楚江在府中招猫逗鸟的祥乐图景。
见是这个平日里一贯放浪形骸不走仕途的二孙子回来了,老爷子二话没说,不紧不慢地吩咐人去内宅里请二老爷和二夫人出来,自己则大手一挥朝里院走去。
程延立在风中,怔在原地,一时讶然。
……
为了这个放着富贵闲人不做、非要出去逍遥浪荡的程家二公子,二老爷程柳和他夫人宋娘子可是急白了半边头发,操心程度不亚于苏黎和韩娘子对林慕她四哥哥。
眼瞧着程家长房出来的长公子程越如今已官居四品,家中娇妻幼子和和美美,自己家的这个儿子除了“逍遥剑客”的侠名还身无长物,也不怪世家出身的程柳和宋娘子心急。
对于这个剑走偏锋的孙子,程老爷子虽说明面上不喜,但终归是疼爱的。一番思虑后,他下定决心陪程柳夫妇演一出戏,骗这个不争气的公子哥回京华安居乐业。
几年前,程柳和宋娘子便着意替自家儿子寻一门上好的亲事,希望自此程延可以收心定性。那程楚江的长子程槐也对此深以为然,希望给侄子娶一门高门贵女,借此增固程家在京中的势力。
三方合计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看似满意地人选——杨家的三小姐杨婉。
杨婉是朝中权臣杨京卿的亲侄女,其父官居正三品,是令多少人家眼红的亲家?可这杨三小姐偏偏对京中千篇一律风度卓然的温润公子毫无兴趣,唯独看中了那个浮名在外潇洒俊朗的程延。
小时候,杨婉曾隔着层层堆堆的人影影绰绰地见过程延,那会两人比现在还要小个五六岁,初见那天京华城里一众的公子哥都在舞文弄墨吟诗作对,只有程延一人在一旁射箭靶子。
飞矢流过,惊动了杨婉彼时年少的心,从此一个萧肃挺拔的身影便在她半数的梦里张扬。
此次,杨家主动抛出了攒珠飞金的红绣球,程家当然是泪流满面喜极而泣地跪着接好,这才有了后来的事。
然而程延可无意管这些,他对杨婉倒还真是有印象,但那印象也仅停留在杨婉真人的性子与她的名字大不相符上。他对她实在是没有别的心思。
为了劝动这尊大佛,上到老爷子,下到长房堂哥,纷纷以家族利益劝说之,程延就是不买账。
“你个臭小子混了这些年还不够?程家的名声真是让你丢尽了!”气到兴头上,程延免不了被程楚江老爷子拿着藤鞭满院子追着打。
程楚江仍不死心,这天,又命程槐和程柳哥俩摆鸿门宴款待程延。
“放下!等你大伯回来了再开席!”程柳的疾言厉色下,程延果断缩回了去碰酒樽的手。一副乖巧的样子,老老实实地板在座椅上,高大的身影一时缩成一只虾。
“你个忤逆业障,全然不顾这程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的前程,活了二十来年了,还这般恣意妄为!”程柳看着他自家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气得柳眉倒竖,怒发冲冠。
“现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般不懂事!我把话摊开说了,现在这个节骨眼,边境不安稳,樊城出了那档子事,连带着京华也不太平,你就等着吧,不出三月必定局势大乱。这关头,杨家、孙家,我们一个也吃罪不起!”
程延眉眼冷冽,瞥了一眼自家老爹,“父亲,你就这么怕那杨京卿和孙昭式?”
程柳想都没想,直接照程延后颈上劈了一记,“住嘴!杨太师和孙太保的名姓也是你可直呼的?”程柳言语间,不忘四顾周围,恐惧渗入了骨髓。
“我告诉你啊,你别年少轻狂,就以为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前几日樊城出了那么大的事,也就司徒广和陈魄那几个不要命的驴性子敢上书状告杨孙二人卖国通敌,全京华都捧出万民伞来了,可最后怎么着,不还是被杨孙那两人三下五下给运作平了?听我一句劝,你就顺了杨家的意,娶了那花容月貌的杨三小姐,背靠大树好乘凉,这样一来你可以在宦海少沉浮多少年?”
程延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樽,好整以暇地抚着酒樽上的花纹,开口嘟囔,“司徒大人和陈将军也没说错,杨孙二人叛国通敌实属实情,这几日你没见那大兀舞姬从杨府孙府出来,在平阳道上招摇过市?连紫云乡的姑娘都给比下去了。”
“实情又如何?圣上会听信吗?倒是一副臣心拳拳烈骨铮铮的样儿,你等着看吧,指不定被收拾得多惨呢?”程柳冷笑出声,那声低哑淡漠的轻笑,是宦海三十年淬出的面孔。
程延已觉得很没有必要同程柳继续谈下去了。
父子二人正各怀心思默默无语间,一阵稳健有力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父子俩再一抬眸,程槐已褪了朝服,坐在程柳父子身边了。
程槐坐在首位,这是家中几十年的规矩。
程柳一向敬重自己这个大哥,即便他万事小心也不敌他大哥的十分之一。
“大哥,可下判了,最终是个什么结果?”
“还能是什么结果?两个都给判了,三日后东市处斩。”程槐自顾自拎过烫好的酒壶,往自己杯中倒酒,又一气灌了下去。
片刻后,程槐终于长长舒了口气,酝酿着怎么和弟弟和侄子讲一讲今日的事。
那上书状告杨孙二人的司徒广和陈魄被杨孙党下的佞臣随随便便扣上了几项诬告的罪名,又被做了手脚,平平添出几项无中生有的贪污案子,前日便被送入狱中,等待发落。
发落倒快——三日后闹市处斩。
程槐天资颇丰,仕途平顺,又恰好在刑部奉职,这日便被叫去了。
程家在朝中一向中立,遇事不偏不倚,此次程槐被叫去听审也大有一种被敲山震虎的意思。
正因如此,程槐才更心急要办成程延同杨三小姐的婚事。
“延儿,你的终身大事伯父本也不想逼你。”酒过三巡后,程槐蓦地眼光沉沉地对程延讲,“只是朝政积弊甚久,朝中党羽错综复杂,多多少少都和杨京卿和孙昭式的党派沾着关系,你看那司徒广、陈魄,也算是万里挑一的贤俊英才,还不是被杨京卿和孙昭式一一剪除,性命不保?”
打起官腔来,程槐那派深谙世故又不乏语重心长的做派还真是京华数一数二的能才。
“只是此次情况非比寻常,若是不趁机跟对路子,只怕我们程氏一族都难逃一劫!”
程延坐在一旁,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他没心没肺地笑叹一声,对伯父所言不以为意,“伯父,原来程氏一族的性命、荣耀都必须靠我一个小辈签卖身契才能维系,过去这小二十年我竟不知原来我这么值钱。”
程槐脸色瞬间阴沉,程柳更是怒火中烧,一顿饭下来不欢而散。
三日后,程延一身白衣如同戴孝,出现在东边的闹市。
那闹市边上开着一家胡姬酒肆。
酒肆的店家养了几个容貌招人的西域娘们,个个熟稔胡旋舞步,于是小小一爿店里常年挤满着前来歌舞升平的公子王孙。觥筹交错间,男子的杯盏、胡姬的赤足、缭乱的灯火,纷纷昏在一起,热闹非凡。
今日,胡姬酒肆门庭寥落。
店家不挂灯,门前挂上两盏昏昏的白灯笼,东市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宛若两盏莲灯。
酒肆里没有前来买醉的食客,男人们一个个敛了眉目,静坐饮酒,面色庄严而肃穆。
举京华的人都知,这是司徒大人和陈将军被处斩之日。
即便杨京卿和孙昭式大笔一挥可以修篡青史,只手遮天至无人撼动,然而民心澄亮。
这些年,杨孙两人苛捐杂税,舞弊朝政,手下之人更是民脂民膏也不放过,恶事做尽,好好盘算盘算,这二人手中压下的人命官司够大理寺丞抄它个一天一夜。
自状告失败后,万民伞上的人一夜之间沦为子虚,死的死,逃的逃。
民怨一时沸腾,京华犹如一座地府佛塔,回荡着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的怨声载道。
程延今日没什么兴致,没有去逛茶馆戏院,他只安稳地坐在胡姬酒肆临窗的二楼席上,对着东市刑场一杯一杯对窗独酌。
酒肆就在东市边上,刑场上的一声一息,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厌倦了那种木窗来回敲打窗棂的窸窣声,索性推开半掩地轩窗,窗下的风景不算好看。
乌央乌央的百姓聚集在刑场周围,世间没有什么比此刻百姓口中的歌功颂德更发自肺腑。
司徒广和陈魄苍桀若傲地昂着头,却在听到一片沸反盈天的民声时红了眼睛。
屠刀已落,立地成佛。
鲜血滚涌泻地,是那年暮春艳过海棠的国色。
人们不知何时,一个白衣男子走近鼎沸的人群,在两颗头颅在钝刀中分离躯体时,他郑重地朝地上浇了一瓶酒。
那寒烧的酒水混入昨夜落了一整场的雨水,在晚春的杏黄梨白间渗入这座千年古城的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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