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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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说来也不记得是哪个朝代的事了。只知道几百年前,往川这地方出了一个贤名远播的地方官。往川水自古以来都是泼泼涛涛的,雨季来临时常发水患,那个地方官便同一方百姓在往川临近樊城的一处窄道上筑了堤修了坝,自此风调雨顺,民生乐足。
这桩民间传闻,大兀兵自是不知的,即便知道,也只会纳罕:“堤坝是个什么东西?”
料想定是这般,言照心里便更有底气了。思绪流动,同往川水一同洋洋洒洒了好一阵子。
言照吩咐过众人后,林慕广旭一干人纷纷点了点头,各自领命,言照便也心安了一些。
这往川水何时会流尽呢?最好不是此时。
已是夜半扎营后的第二日,这队大兀兵马似乎在等着什么,迟迟不动身发兵攻樊城。
“昨天夜里我远远望见那伙大兀军的寨营旗杆上挂了一面朝日旗,可见那是丹漠的兵马。”言照半翕着眼,据理陈道,“我猜测,这定不是大兀兵此次全部的南侵兵力。程延先前所说,此次南侵三大主帅阿齐纳、叶斯多克和丹漠,他们多少也知道樊城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城门坚固,此番应该是派遣丹漠先来探看樊城守备及城中细况,再来攻城。不然也不可能只有区区五万兵马,甚至比我们先前在宛城见到的还要少。”
晨早时分,言照同众人细细分析过这般境况,此刻大兀兵并不急着出兵的动向默默逢迎着他的猜测。
日上三竿,日过梢头,日落西山。大兀兵只管生烟造饭,饮马长川。
转眼间,夜又黑雾一般漫开。大兀兵的营地又冒出星星点点的火把光。
没有听见钟声也大概知晓现已三更天了,人困马乏,万籁俱寂,四野一片肃穆。
“发水了!发水了!”
两个坐在河东的大兀小卒突然浑身一惊,只见远处倾天的洪水浩然拍袭过来。两个小卒从生出娘胎便生长在大漠,何曾见过这般景象?
这二人此刻便都如同见了鬼神一般,只觉得眼前这一片呼啸而来的白荡荡、乌沉沉的河水宛如蛮族传说中黑夜降世的神祇。在大兀族古老的神话中,世界将在这滔天巨浪中亘古地死灭。
两个小卒顿时双腿发软,然而仍颠着凌乱的步子,用一把惊骇得哑然了的嗓子狂吼着“水发大了!”、“逃!快!”之类错乱惊恐的句子。
然而还没等这两个小兵士喊够两句,夜空中突然凭空显出两道惊雷似的,有两个玄袍影子闪到了两个小卒面前。千钧一发之际,两个玄袍影子化成了两个高挑力健的男子。
这两个男子瞬间便捂住了两个小卒的嘴,锁着喉便将两个小卒拖进了无人的帐子后面,将这两个小兵士的衣服剥得一干二净,三下五下就将那两人捆了起来。
“我看打晕扔进往川算了。”费闵笙对一旁一同捆绳子的李广旭说道。
“算了,看这样儿应该也是两个十七八的愣头小子,捆好了再把嘴堵上,一会活不活的下来就看命了。”李广旭不紧不慢地回道。
费闵笙照办,便和广旭将那两人留在帐中,他们自己则换上了那两个小卒的大兀族服饰。趁着水势还没漫过这里,举步阔朗地走了。
往川上游有一棵参天巨树,若劈开这树数数年轮,估计也是个几百岁的老爷子。
言照、林慕、碧湘和程延站在这棵树上,遥望着这一片狂怒的往川水向西漫去,一片滔滔的白淹没了旷野,像是黑夜的一角倾塌了,流出几把白昼的长发。
一个时辰前,言照同众人正满头大汗地挖着往川的堤坝,只浅浅掘开了一角,然而也足够水淹大兀族营寨了。
这会儿,言照他们立在树上,看着他们的劳动成果。
程延露出一种辛劳过后颓然的欢喜,喘着粗气说道:“这下有意思了。好一出水淹下邳,水漫金山。言照,我真好奇你跟李广旭这脑子都怎么长的,好像比别人都多一点弯弯绕绕。”
程延方才累得半弯下了腰,一手不忘重重地拍在言照后背上。
言照面沉如水,心中不免有些沉重。
数万条人命即将随往川水匆匆逝去……
几十年来大兀族屡屡滋扰边境,屠戮中原生民,滔天罪行更是不可计数。念及此,一种饥餐胡虏的快感随之油然而生。
听见程延方才那番话,言照噙着些许嘲弄般的笑意,“也是因为大兀族没怎么在这中原待过,只知水源好养兵,却不知水势凶险亦可致命。这下这路兵是要大栽跟头了。”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言语间透着这年岁少见的沉着。
林慕瞥了他一眼,言照脸上霎时泛上了一阵旭日般的少年意气。他给人的感觉向来都是少年老成,林慕极少见言照这样,一时间觉得新奇,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脑子里飘过许多从前在书摊和戏台上瞧见过的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此刻都没有眼前这人这般年少焕然,湛然若神。
言照见林慕直盯着自己瞧,自己也看向她,刹那间灿爽一笑,如朗月入怀。
“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一瞬间,林慕蓦地想起一句忘记曾在哪里看过的诗。
站在一旁的程延和碧湘见言照和林慕两人眉目间都有些昧态,心里明白了几分,两人对了一眼,都不自然地看向了别处。
不消多时,往川河水便呈连云合雾、气吞山河之势,顺着河畔草坡急急奔腾呼啸而去,瞬间便吞没了平地上的营寨。
此时正值夜半三更,大多大兀兵士都昏然睡去了,许多人便这般从梦乡回了老家。还有些许个睡得不沉的,全都风风火火急急慌慌地朝高地走去。
“不是,刚才言照同你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吧?”
“听明白了!李广旭你何时也这么墨迹了?不就是让我们守在这高处,见有逃过来的大兀兵将便解决了吗?”
“就这些?”
“哦,”闵笙突然福至心灵,“还有就是若看见那个丹漠带着几个小兵单独逃了,就活捉回去。”
李广旭戏谑地觑了费闵笙一眼,笑过之后故作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像个玩世不恭的风流公子。
“李广旭,以后哪个女子嫁了你可真有的受的!”
浩浩汤汤的泼天霪水将曾当百万师的兵士同淬过烽火的旌旗刁斗一起吞入口中。丹漠万万想不到自己竟能活,他同他心腹的两个小卒—艾信和旦图纳,骑着三匹棕马,飞烟似的卷过河畔,逃着洪水摄命的气息。
眼见前方有一处高地,丹漠示意两个小兵,三人便一同策马而去。
正当马蹄踏上高地的一刻,不知哪里吐出的一条暗钩锁绊住了丹漠骑的那匹棕马,连带他身后的艾信也一同绊倒在地。旦图纳见前面两人已连人带马栽倒了地上,自己忙不迭地勒住了马,却又从暗处飞来一条暗钩锁,干脆在旦图纳腰上紧缠了一圈,将其摔到马下来。
正当丹漠趴在地上神思恍惚之时,迎着透寒清亮的月色,只见前面走来两个神色肃萧的玄袍男子……
清醒过来的时候,丹漠已经一个人被关在一间泛着潮湿霉味的小破屋子里了,两手都被缚在身后。眼前站着两个大兀兵士打扮的男子,一个他认得,是那夜用暗钩锁捉了他的两人中的一个。清俊的脸上留着细髯,板着一张脸,显得面目有些凶悍;另一个则生得更俊秀一些,只见他将麻布袖子挽至肘部,丹漠隐隐地看见那人的手臂上有一团红色的印记。
“你们是何人?既是我大兀兵士,为何擒我至此?”
言照和费闵笙并不理会,费闵笙只是用大兀族语反复问着一句:“你对金鸣天帅阿齐纳将军究竟做了什么打算?又有何企图?”
费闵笙虽与大兀族有过接触,然而会说的大兀族语并不多,不像程延这个游遍四海的逍遥侠客,几乎哪里的话都会讲。但拷问刑审之事,又少不了费闵笙,几经商量,言照决定让闵笙翻来覆去重复这两句话即可。
丹漠一脸不解地瞪着言照和闵笙,起初眼神委实凶恶,然而也耐不住费闵笙的一番拷打,况且丹漠是实在不知这两个人到底要他交代什么。虽说在大兀国,他与阿齐纳同为金鸣天帅,不免在朝堂上偶有摩擦,然而他从未对阿齐纳有过任何筹谋计算。
来来回回拷问了五六遍之后,费闵笙有些打累了,言照也渐渐不忍睹视了,那丹漠更是哀哀伏地,血痕满身了。
歇息了一会,却又重新拷问起来。还是同样的问题,同样的刑罚。
期间,丹漠断断续续昏过去一两次,再被一桶凉水泼醒,迷迷蒙蒙间,他仿佛听见有人在自己身旁窸窸窣窣地做了什么,却无力挣脱,眼皮克制不住地低垂下来。他实在累极了。
林慕站在关押丹漠的小屋外,看着半昏不醒血溅紫袍的丹漠,想起他曾在边境大肆屠戮齐国的三十万百姓,心中的恻隐瞬间烟消云散。
她转向身旁的言照,问道:“这样没问题吗?”
“应该没事…”言照看了看丹漠身边那滩即将被沙地饮尽了的血渍,眼神渐自阴郁。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与自己说话的人是林慕似的,匆匆转过头去补了一句:“相信我。”
林慕也扭头看了他一眼,神色复杂,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太凝重了。暮色太凝重了。人命太凝重了。他们…都太凝重了。
言照也无言。他的手中握着一卷舆图,那是方才从丹漠身上搜出来的,费闵笙打开一看觉得不好,便拿着交给了言照和李广旭,言照和广旭自然是拿去研究了一番。
此刻,言照手捧着这份记述详实的樊城舆图,手捧着这份丹漠费尽心力才得来的战果,他清冽地勾了勾嘴角,兀自冷笑了一声。
那副一直以来旭日般和暖温润的面孔顿时欺霜赛雪起来,林慕看了不禁心中一惊。
丹漠再次苏醒时,天色渐暝,屋内盈着一室仿佛透过影纱般的淡光。
丹漠只觉得浑身火灼般的伤痛,头也沉重异常,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颈上掉下来。他极想伸手捋一下额前乱散下来的一缕头发,然而他的手脚仍被缚的,整个人动弹不得。
他缓缓抬了眼,只见眼前有两个血淋淋的影儿,两个影儿都面目可悲地看着他,那两团影儿的面容模糊极了,但一定都很可悲,他感觉得到。
他再定睛一看,只见那两个血色浇筑的影儿变成了他的两个心腹部下—艾信和旦图纳。
“将军!”两个人见巴思图醒了,都齐齐地唤他。
“老子还没死呢!号什么?”丹漠一清醒,就被两个心腹哭丧一般的神情惹得心烦意乱。
只见那两个人都目光带水,艾信的嘴翕动了几下,对丹漠说:“将军,我们是被利用了。阿齐纳将军是想要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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