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

第五章

        韩娘子火烧眉毛这功夫，林慕已经带着丫头翠颦，走到洞仙楼去吃茶听书了。两个人临着窗子，挑了个二楼的敞亮的坐处，一边听那说书先生舌灿莲花地讲着戏书，一边一手握了一把瓜子往口中送。

        “好险呐！姑娘！”翠颦一脸劫后余生地说道，“差点就给逮住了，下次可别这么犯险了，老爷夫人做这席面，也是为姑娘好嘛。”

        林慕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眼神仍盯着那个一楼台子上说书的先生，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叔父婶婶是为我好，可我一想到这叔父婶婶和亲戚叔伯们挑中的人，不是世家子弟就是官场新贵，我一寻思，头都麻上好半天。”想到这，林慕蓦地打了个冷战，身上透着一股十几岁小姑娘的灵俏和倔强。

        “姑娘若能从这些千挑万选送过来的公子中选定一位，以后成了贵门夫人，说不定还能蒙赐诰命，这不好吗？”翠颦一脸纯然的样子看着林慕，嘴里塞满了花生，花生的红衣子还挂在嘴边一截。

        林慕幽幽地看了翠颦一眼，说：“若做了贵门夫人，踏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深宅大院，我不就从此变成那堂前画上的鸳鸯了吗，不说别的，连同夫君的恩爱缱绻都要做给他人看，好没意思！我散漫惯了，这诰命的福气我可是享不起。”

        “唉，我也知道姑娘你这性子，出来避风头又不是第一次了。”她家姑娘性子古怪，她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了，“只是可怜了夫人，还有三哥儿和四哥儿，这会啊府里肯定又跟丢了官印似的，三哥儿和四哥儿定是出来寻你呢。”

        “我也知道对不住婶婶和两位哥哥。”话说到这，林慕心上突然涌上一阵愧疚，面色跟着阴然了片刻，却又旋即明朗，“这样吧，出去之后咱们先去趟彩云居给婶婶买一瓶玉露香膏，再去东市给两个哥哥买上两坛子东洋清酒，怎么样？”

        “我们两个就这般好打发吗？”

        刹那间，林慕只感觉自己肩上落下两只温厚的大手，再一听这声音，顿时便慌了分寸。再一看坐在自己对桌的翠颦，那张脸才叫一个精彩，仿佛一张画纸上五颜六色乱泼了一气。

        翠颦忙忙起来跪在一旁，林慕也小心翼翼地回过身去，贼溜溜地扭头看过去，像个在灶房里偷了几块糕饼吃的小丫头，眉眼弯弯地露出一排雪亮的牙来。

        “三哥哥，四哥哥，你们也来吃酒啊！”

        “……”

        就这样，林慕被两个哥哥扭送回了苏府，韩娘子一见这侄女又和丫鬟女扮男装出去了，心下顿时一阵恨铁不成钢。

        林慕自小便像个男孩子一般被养大，私塾也去读过，写出来的文章不比她金榜有名的二哥哥差，按理说应是个聪慧孩子，可她身上这股子散漫劲，有时候可比她四哥哥还令人发愁。

        “席面就要开了，香挽，香苒，你们快带着林慕回房里梳洗一下。一炷□□夫后，我要见到一个温婉端良的高门贵女！”

        两个丫头遵了命，一起搀着林慕往后院里走，林慕自知躲不过，但还是不情不愿的，在两个人的架持下还挣扎了几下，穿过回廊的时候头还磕了好几下。

        香苒替林慕挽头发时，见林慕悒悒不乐，便笑着打趣，“姑娘不必如此忧愁。想着老爷夫人的眼光不会差，这次去赴宴也不是说板上钉钉就指定姑娘必须嫁给谁，姑娘不如去看看瞧瞧嘛，若没有看中的便算了，老爷夫人不会难为姑娘，即算是姑娘一世在家，也没人会多言半句的。”

        香苒是不是有心说的这话，林慕心里不清楚，但这话多多少少刺到了她心底的痛处，若是一世在家，那便真成了叔婶的负累了，这韩家人的白眼怕是要更冷了。

        “但若是有青睐的公子，恰成美事，岂不和美？姑娘不妨一去嘛，这总比抛绣球来得靠谱吧！”

        林慕低声叹了口气，香挽见她神色不对，就给香苒递了个眼色，叫她不要再说了。

        等林慕妆点好了，韩娘子已经跑前跑后地去堂前应酬了。香挽一路小碎步踱到韩娘子跟前，耳边低声说林慕已经可以见客了，韩娘子心中一喜，便说：“苏家准备不周，多有不是，请各位哥儿多担待！席面开了甚久，不如请我这内侄女出来奉几盏酒吧。”

        话音刚落，席上的公子们通通眼光一亮，几个曾见过林慕的人早就心驰神往，那些还未见过林慕真容的人大有一种恍然之感，仿佛犹抱琵琶的玉面美人终于要从叠叠幔帐后面走出来了。

        香挽笑着从后阁里将盛装打扮的林慕请了出来。众人只见林慕着了一身月白织金锦裙，发髻上攒了一支璎珞碎玉钗，雪亮的脖子上戴着一个绝细的青金项圈，袅袅的腰身上系着一条素绦垂穗穿玉带，腰间仍别着那把雪扇。

        林慕走到席间，也不甚看那些公子，然而眉目流盼间含着一汪水色。众宾客看怔了一会，心中暗叹戏曲中的“风华绝代”竟是真的。

        几家公子纷纷直愣了眼，心里大概已然想好大婚后他们孩儿的模样了。

        林慕打量了一下这一桌人，她对这种神色并不陌生，也不算厌倦，然而这个低压压的席面却令她百般不适。从那些公子哥们痴醉的眸光里，林慕似乎瞧出了日后她相夫教子、恪守府规的无趣样子，心里便一阵闷躁。

        从林慕落座后，这些个公子便个个开始眼热脖粗地冲韩娘子和林慕推销自己，一个个满嘴略着边际、添油加醋地聊着自己的前尘往事，林慕面上陪着笑，偶尔看向哪家公子，略笑一笑，那公子便心花怒放，然而林慕心里却只觉得这些人“有意思”得很。

        “你们要真有自己说的那么神伟，我大齐早就一统天下了！”林慕低垂着眼眸，端庄温柔地落在座上，心里忍不住这般想道。

        一番应酬后，席面总算是散了，然而羹菜都没人动两口。林慕坐板凳坐得好生难受，席上那些人只顾“高谈阔论”，没一个人瞧得出此刻林慕这个净瓶似的人偶有多难受。

        “这肘子肉可真烂熟，真乃极品！”林慕木然想道。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她意识到，面前这盘肘子对她的诱惑都比在座这些个世家公子来的要大。

        林慕刚要伸筷子夹一块肘子肉，韩娘子一个眼神瞪过来，林慕一脸心虚地瞬间撂下了筷子。

        眼巴巴地等到客人都散了，下人们正要撤下菜品，林慕赶紧冲上来撤菜的刘妈妈说：“妈妈，把肘子留下吧！”

        “你这孩子，就顾着吃，快和婶婶说说，刚才席间可有中了眼缘的？”

        林慕一手举筷撕扯着肘子肉，一边向韩娘子看了眼，只见韩娘子满眼碎亮地盯着自己。

        林慕也不想太拂了婶婶的意，就漫不经心地说：“嗯……挺好的，和上次差不多。”

        “唉，”一见林慕这神情，韩娘子悠长地叹了口气，“同上次差不多，那便是没有入眼的了？好了，你用不着安慰我。”

        “婶婶，这肘子炖得真心不错，婶婶方才也没动几口，婶婶也吃！”说着林慕嬉皮笑脸地将一块刚剔下来的肉送到婶婶碗里。

        “你这孩子，真是心眼大，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也不上心……罢了，这次不成，便下次再说吧。我慕儿这般才貌双全，也不愁嫁不到好郎君。放心，叔父和婶婶定会为你寻一个最对你心的如意郎君，定不会叫我们慕儿日后受委屈！”

        林慕望着她婶婶，韩娘子便握住了她的手。两人心照不宣。

        正巧，那日苏家老夫人突然旧疾复发，头痛欲裂，一时间老夫人身边的小厮请来了全陵平最好的郎中入府医治，却不见起色。顿时间，苏府宅邸上空像是飘来了一片乌云，映得人人脸色灰青。

        一宅子人正犯愁，这时门外走来了一个俊朗非凡、身披玄袍的修行法师，自称有法子可以治苏老夫人的病症。这法师虽说言谈间超然绝世，然而却谦逊知礼。苏黎见法师风态脱尘，便同意一试。

        这法师来到老夫人房中，与老夫人隔着一道屏风，念了场经，老夫人竟顿时头痛稍缓，耳清目明，苏府众人见这景象纷纷感叹法师高妙。

        然而这法师却说：“此番诵经只能暂时缓解老夫人的病症，并不长久。若想彻底药到病除，还需一味灵药。”

        苏黎急得满头大汗，“敢问法师，是何灵药？”

        “这灵药嘛，我可留下这药方子。只是其中有一味药引，实在世间难得。”那法师神态自若地道，苏黎心急如焚地盯着那法师看。

        “这味药引便是灵山宵花的花蜜，不需多，只要一小瓶便够。只是灵山路远，又是个庄严宝地，而这宵花的花蜜更是珍奇异常，灵山上的剑门派中人拿来练丹药还不够数，自是从不赠予外人的。”

        听了这话，苏黎神色一沉。这剑门派百年来一直都是江湖名门，与世无争又不沾凡尘，理应是厌弃他这等金银海里翻腾的商贩的，帝王将相尚且不予宵花花蜜，更何况他这等商人。

        思来想去，苏黎还是先向法师道了谢，准备送走法师之后再做打算。

        然而这时那法师却突发一语：“敢问施主，施主家中子辈可有女眷？”

        苏黎打量了那法师一眼，满腹狐疑地说：“有的，老夫有一内侄女，自小养在府中。法师问此事是何故呀？”

        法师淡然一笑仿佛云雪初消，“今日入陵平，进这苏府，自是有缘，倒是命中该有此数。我听闻今日苏夫人为贵府小姐的姻缘大事开了一个席面，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确有。”苏黎回答。

        法师瞥了一眼不明就里的苏黎，双手合十地言道：“小僧虽知十分叨扰，也不合规矩，但承天命所应，小僧请见苏家小姐一面。”

        苏黎心中思虑了一番，看这法师倒是眉眼出尘，不似红尘中人，料想应该不是打他家慕儿的主意，他又适才才救了老夫人一命，是理应善待的。考虑了一番后，苏黎便点了头，请小厮带去相见。

        此刻，韩娘子和和林慕正坐在大堂里，先前因担忧老夫人病情，两个人便在大堂里看顾，现在见老夫人有了好转，两人便坐下来吃了盏茶。

        方才苏黎同那法师交谈之时，香苒正在门外伺候，隐隐约约地听见这法师提到什么“苏家小姐”、“姻缘大事”、“请见”之类的字眼，心下便觉得不对，趁苏黎和法师还没走出来前，就寻了个空跑到韩娘子和林慕跟前。

        “夫人，六姑娘，我刚刚听见那法师要请见六姑娘，说是为了什么姻缘大事，老爷刚答应了，这会正往这边来呢！”

        “什么！”韩娘子这个急性子的瞬间从座上弹起，“那秃驴定是垂涎我们慕儿，老爷竟也答应了！”

        林慕也愣住了，法师为姻缘而来，这听着太荒唐了。

        “莫非是个疯魔了的情僧？”

        林慕心头一紧，脑海中涌现了许多她在市井看过的话本、听过的戏。

        正出神，苏黎便带着法师进了大堂。一阵寒温叙暖后，法师对着林慕，眼中温润，林慕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座玉雕的圣僧。

        “苏小姐神妃才貌，本不是世间之人，托生入尘，命中也带着情煞。他日自会与命定之人相遇相知，然而尘路茫茫，天定之缘也注定失散。今日也是有缘，小僧有一物赠予姑娘，姑娘时常佩戴，便有化煞之用。”

        说着，这法师从玄袍中拿出一只通体盈透的烟青扇坠来，将这扇坠递给林慕。

        “这…怎敢无故消受啊？”林慕惶惑道。

        “小姐莫要客气，这也是命中应有之数，请小姐莫要逆了天道。”法师从容言之，语气淡然而不容置喙。

        林慕考量了一番，又见那法师神色淡泊而坚定，便颤颤地接了那扇坠。

        见林慕收了扇坠，玄袍法师便告辞了，从此便再也没出现在世人眼前，那日陵平的城卫也没见到什么僧人离开陵平，那个法师便像夜里的一阵风，瞬间消隐无形。

        法师走后，韩娘子颇为不解地叹道：“送了个扇坠就走了，真让人猜不透心思。要么当真是个世外高僧，从未谋面便知我家慕儿常带着把扇子；要么便是听了江湖中人的话，想要投其所好，但只送个扇坠便走了，也是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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