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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第二章

        “将门打开!”

        此话一出,言照五内宛如火焚,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我母亲此刻正在房中待客,不宜见外人……”

        言照觉察得到,他越说越气若游丝,那管事嘴里喷出来的灼烫气息就像一只恼人的苍蝇,在他头顶盘旋。

        楼下的妈妈也追上楼来,见言倾倾房门前插的那朵花,心下便明了了,急急跟着嚷道:“就是就是,倾倾还在待客呢,这位爷就勿要去扰他们了。”

        这管事偏偏是个性子火烈的人,不管不顾,只要进门。他一举将言照推到一边,一脚踢开言倾倾的房门。

        他正要往里探身,只见言倾倾正薄衫半褪,卧在床上,她一只莹白的胳膊从床帐里探出来,轻纱半掩地朝门这头看。管事见了言倾倾这风貌,三魂丢了七魄,一时间竟怔住了。过了一瞬,才又嚷着嗓子道:“我们家少爷遭逆贼暗算,我们奉命搜查!多有得罪!”

        管事刚要往屋里进,言倾倾立时疾言厉色地喊道:“奉命搜查?奉的什么命?奉的谁的命?既然是在京华城中搜查,可有京华府尹大人的手书?”

        管事方要抢白几句,言倾倾便将床帐子敞开,只见京华府尹家的祝公子正躺在言倾倾枕边卧眠呢。管事陡然站住了腿,深知即便是他家老爷也不敢轻易开罪京华府尹,他更是没这个胆子,于是急慌慌地便告退了。

        管事出去的时候,言照见他面色紫红,只身离开,便知道屋内平安无事。门口的妈妈好声好气地将管事哄了出去,言照便进了屋里,从里头将房门闩上了。

        此时言倾倾已理好衣衫,进了暖阁,将刺客带了出来。

        刺客先对着母子俩又拜了一拜,道:“小生蒙夫人、小公子搭救,救命之恩他日定当相报!”

        “少侠客气了。只是我这房中实在不便藏人,不如这样,照儿你先带这位侠客先生去你房里躲躲,等风头过去再好生送少侠出去。”

        言照看了一眼这个围面男子,又看了看母亲,便点了点头,拉着这男子的袖子说:“走吧!”

        男子冲言照微微点头,眼角似乎泛起阳春般的笑意,言照看了心间一泓暖流流过。

        男子向言倾倾告了礼后,言照便同他回到自己后院的小屋中。

        言照见他走时点上的蜡烛已烧成一滩蜡泪,便又点了一支。他让那男子在小桌前坐了,自己又为他倒了盏茶,推到他面前。那男子也只是双目含笑地望着他。

        “你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这小孩挺有趣。”

        言照听他称自己“小孩”,内心不太喜悦,于是小脸一歪,只盯着桌上蜡烛炸出来的灯花。那男子一眼便看穿了言照的心思,不禁莞然。但转念一想,又挺合理的,这年纪的男孩子都逃不过这种心理,毕竟他自己也刚从这种风态中脱出来。

        “说真的,总觉着咱俩挺对眼缘的,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

        只见那男子摘下了围在面前的黑布,朝言照明快地一笑。这回言照总算有机会看清这人的长相。那男子生的萧肃俊秀,眉目间自有一番洒脱飒直。

        “你这回不怕我看清你的面容,日后指证你了?”言照抬眼问。

        “不怕。你若想供出我,方才便供出我了,何必等到此时呢?”

        言照一时间无言相对,默默坐到了那男子对桌的凳子上。

        “你方才为什么救我?”

        “不为什么,”言照低声嘟囔着,“我只是看不惯那朱家公子凭家中权势,踩在寻常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从前,这院中还有个孩子,就因为无意挡了那公子的道,就被他家的奴才们打断了腿……”

        言照眼光一沉,跌入了悲酸的回忆。

        “无妨!我刚才也把那朱公子打得只剩一口气了,保准他日后一到阴雨天骨头便痛……这样,我叫李广旭。初次相见,交个朋友。”

        李广旭向言照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纹理分明、厚实有力,像是只沉玉刻的佛手。言照虽性慧,但对人没有多余的防备心,加之他见李广旭却有几分投缘,便也从容地向他伸出手去,一条白稀稀的胳膊从袖子里露出来,李广旭便看到了他手臂上的那块绯色印记。

        “我叫言照,日后多多关照。”

        李广旭畅快地答着:“没问题!以后有事便找我,我近来就住在城东的锦官街明乐楼。”

        “你是京华人吗?”

        李广旭低头思索了片刻,“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爹娘是京华人,我也在这城里出生。只是幼时家中遭难,一家人被迫逃离京外。后来我上了灵山,入了剑门派,现在是剑门派弟子。我派有规矩,凡我派弟子必于弱冠之年入尘游历一年,我便又来了此地。”

        李广旭这一番话,言照听得如痴如醉。他自幼便听过剑门派的鼎鼎大名。

        生逢乱世,齐、晋、燕、荆、赵五国逐鹿中原,北漠又有大兀族虎视眈眈伺机南下,南境凌吉、天狼也不太平,东洋、西戎也在边疆蠢蠢欲动。要不是世道艰辛,估计这两年梵教徒也不至于如此众多,多少都有些“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意味了。

        而这乱世的焦土中,灵山却是个圣地,它坐落于齐、晋、燕交境的地界,中原五国的君主都对剑门一派推崇不已,据闻齐、晋的国君还曾腆着老脸向剑门派的长老讨要过延年益寿的丹药,自然也是要私下供奉着的。

        剑门派的名号在江湖中也是威震四海的,但凡听说是个剑门派弟子,人人都是要和善对待的。

        言照也为自己打算过,虽然读了不少书,但这年代走科举之路也不安稳,还要面对朝堂纷争这趟搅不清的浑水。

        现如今齐国国主荒淫无道,宠信宦臣奸佞,齐国朝政尽皆把控在杨京卿和孙昭式这两个酒囊饭袋的奸臣手中,齐国能在朝纲如此混乱的状态下苦撑三十年已是天命庇佑了。

        言照是个生性自由却又抛不下家国情义之人,不过身处乱世,入剑门派至少不必担忧温寒冷暖。

        言照还记得,幼年一次随母亲赴城外祭祖,一路上看见的流徙的饥民、露野的白骨,“生民百遗一”的惨状令人过目不忘。然而这些流民的哭喊疯呓,从来传不进京华人的耳朵里。京华历经千年的深固城墙就像个倒扣着的金钵,佛言佛语只对着我佛弟子,从不对寻常人家。

        “你是剑门中人!”

        “是啊!怎么,你想入我门派?”李广旭勾着嘴角,挑了挑眉,面上的神情既真挚又含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我是时时想着,”言照一双天真无辜的眼神仿佛闪着的萤火,“只是我与母亲相依为命,至少也要等我安顿好了母亲才能前去。”

        李广旭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道:“也好,他日你到了灵山,便来找我,我带你去谒见众长老。”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言照冲李广旭伸出一只手,广旭痛快地接了过去,两人眼对眼,两只手紧紧握了一下。

        不知不觉间,窗外东天已荡开一片鱼肚白。

        李广旭向言照告了辞,趁天色薄明溜进了晨光熹微的小巷里,身上天青色的袍子与薄明的天色融成一体,渐渐消匿了身影。言照送走李广旭后,便回到紫云乡楼里,帮着伙计将燃了一夜的花灯从梁上摘下来。

        六个月后的一日,言照踏着漫野大雪去锦官街明乐楼找过李广旭,只听明乐楼的管家说李广旭两月前已退了房,走得匆忙,不知去向。言照估计李广旭又碰到了什么麻烦,便失望地回了紫云乡,然而灵山剑门派还是像梦中的琼楼一般,在言照心里留下了一个斑斓的影子。

        “算了,有缘他日还能遇见。随他去吧。”这般想着,就够言照挨过后来的日子了。

        两年的光景倏忽而过,言照个子高了些,身影壮大了许多,比一般十二三岁的男孩看着秀拔一些。

        个头已经追上了他母亲,从前还柔顺地似个小孩,现在跟在言倾倾身后,别人见他两个容貌极似,言倾倾又毫无老相,都以为两个人是一对姐弟。

        言照的面容也越发开阔了起来,生得还真如戏文上说的那般剑眉星目面目英朗,有时言照替紫云乡的伙计姑娘们去街上跑跑路,总要引着一路小丫头们抻着脖子看。言照也不怕羞,有时也恭恭敬敬地回头冲这些姑娘们笑笑,惹得姑娘们纷纷去打听这气度不凡的哥儿到底是谁家公子。

        这年,京华不太平。入秋后,不知道是西域来的商人还是东洋飘海过来的浪人,给京华带来一场时疾,大多人家都只咳两天、昏几日便好,因此言倾倾染病时也没多在意,直到一个月后,拖拖拉拉的,这病没完没了地反复。

        紫云乡里的老鸨先前看中了言倾倾的红木柜子里的半生积攒,见言倾倾身子不中用了,便以时疾易感为由,将言倾倾母子打发到城郊的破落屋舍里去了,私自扣下了那个价值千金的红木柜子。

        自此,日子越发艰难起来。康昭三十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一些,母子俩就窝在小屋里,与言倾倾交好的□□喜儿先前还常来探望,后来也来得稀了。

        这天,言照正煮好了汤药,端到母亲塌前,正欲侍奉着,只见言倾倾撑起虚垮的身子,靠在身后的枕头上,像是有什么话要交代。见母亲神色中的忧愁凝重和故作平常的淡然一笑,言照心里突然慌了起来。

        “母亲可有什么要吩咐的,儿去办。”纠结许久,他终于咬着牙说出口。

        言倾倾深深望着她儿子的眉眼,轻声说:“照儿,母亲从来没和你说过你的身世,你可怪娘?”

        “照儿只母亲一个,有什么可怪的!”

        只见她突然释然一笑,“照儿,你心性豁达,娘心中甚慰。不是娘不愿意告诉你你的身世,只是这牵扯太广了,交代给你反而会害了你。如今这世道浇漓,人心薄凉,娘对你别无他求,只愿你一生快意自然,远离这皇城的是是非非。所以,我走后,你便离了京华吧……”

        言照顿时抬眼,“娘不要说这些不吉祥的话了,娘会好起来的。”

        说完两人都心思一沉,这种自欺欺人的话此刻只会令人更觉辛酸。

        “娘没什么留给你的了,只是这个,”说着,言倾倾从袖中取出一块成色上好的青玉佩,“这是你父亲留给我的,”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对他提及他父亲,也是最后一次,“如今落魄至此,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你便拿它去当些银子吧,以后随便去做些营生也好。”

        言倾倾衰微的面容挤出一丝笑意,这笑阴惨惨的,像一夜寒霜掠过言照心头。言照接过玉佩,揣入胸衣贴身收着,过了好晌,才从他嘴里爬出来一句支离破碎的话:“孩儿记住了,母亲放心。”

        言倾倾欣然宽慰地笑了,她久久望着言照的面容,一双秋露似的眸子仿佛一把刻刀,像是要将眼前这张脸刻进香魂里,生生世世记得。

        “京华无问风与月,美人乡里弄清影。”她低低地喃,眉间藏着言照触不到的诗意。

        若干年后,回想起这个淡薄的午后,他仍记得她最后吟的这句残诗。

        这时候了,她也不免自欺欺人起来,想着自己虽然漂泊一生,如今有儿子来收作,也不算白活一场。

        趁言照出去了,她气若游丝地走到妆镜前,梳洗了一番,挽了头发,敷了香粉,撮了胭脂,临了将一朵素色绢花别在头上。阳间阴间都没有她再想见的人,也不知道她打扮一番给谁看。

        夜里落了一场雪,晨早,言照发觉窗棂上落了一层清亮的雪。

        多年后,也会有这样清亮的雪落在山间,落上青松,落在言倾倾的墓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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