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中陆有豪族，名曰斐陀。所居之地山脉纵横，良木林立。故此地之民多以猎为生，骁勇善战，斐陀王当为勇者首，其人雄壮威猛，横掌断树。王二十又六得一女，名豊姬。此女肤如凝脂，朱唇乌发，形貌昳丽，不似人间有。幸得见者，无不奉之神女，甘愿俯首称臣，顶礼膜拜也。

        盛夏之时，万物蓬勃，山川繁秀。豊姬就诞生于这样的好时节，来到这人世间即被视为神明的恩典，故举国十四载都要如一日般地恩谢神明。只是庆典每举行一次，公主之姿便舒展一分，仪式就更繁杂一些，以致今日，诞辰祭竟也有了祈祷福泽降临，除疫驱灾的寓意，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斐陀民众为数不多的重要庆典之一。

        豊姬在王宫里装扮，她的子民在外城忙碌。随着日头完全没入西方，那些庆典用的兰膏明烛便初现光芒，交融着微薄的天光随风轻摆，影影绰绰地从王宫门口沿石梯一路去往山下，顺着城中最繁华的街道，直指神通川边的神仓。华灯点缀在这片沉入暗夜的土地上，宛若一条火龙入江。

        在宫司念完祝词，豊姬接受贵族拜别后，巡游队首骑手便开队启程，今晚的热闹这才算正式开始。豪族首领及其臣子居住的高山上不许平民进出，所以山道两侧三俩相伴的都是家仆之子，瞧见巡游队伍出宫便不再贴在守灯的父母旁边，或追逐着队伍笑闹，或和着打击乐器的拍子学使者们的举止模样，直至冗长的队伍尽出山门。

        山下的景象不同于宫中礼仪的威严清肃，这里人头涌动，交谈声混着各个街头响起的乐声，人群中还挤着些店家商贩，向前来观典的人们售卖着小食面具等祭典之物，当真是一派欢乐融融的场景。直至六位身骑骏马的敕使临近，斐陀的子民们才逐渐安静下来，比肩站于街道两侧，在屋檐挂着的神灯下向公主献上祝福并虔诚祈愿，期盼这位能将愿景亲自带给山川之神，好降下恩赐于千万家。

        尤里处于队伍中间，端庄跪坐在由六位供奉者合抬的腰舆上。今日被折腾得不浅，心境已由最初的好奇变为和豊姬一样的波澜不惊。半天下来她一直试图通过感受公主的心情来了解前世的自己，而到目前为止，她唯一感受到的，就是平静。无论是在大典前繁复的准备，还是一人跪在祭坛下良久，即便是万千目光汇聚的现在，公主的心中都是一片平静，没有紧张，没有抱怨，甚至不会因目睹子民爱戴而欣喜。尤里随着公主的视线掠过一众行祈愿礼的民众，光线明灭下莫名有种森然感让她脊背一凉。

        同一时间，城南牢房。

        这里离主街并不算近，但并不妨碍热闹繁华的声响传递，和阴暗潮湿的牢笼对比格外明显。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着趴在污泥里，他浑身血渍灰尘，杂乱的发丝和泥水粘连在一起，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发觉男孩不再反抗，男人踩在小小身躯的脚移了一移，朝他身上啐了一口，转头对牢笼外的同伴道：

        “这怪物晕过去了，再拿盆水来。”

        外面的男子略显迟疑：“头儿，要不算了吧，反正过两天他也要被处死。”

        “哼，”似是怨气无处发泄，男人又用力踢了一脚男孩的肩膀，大力作用下直接将男孩翻了个面，重重跌进被水浸湿的泥土里。

        “不卸去他的力气怎么行，难道你也想被他杀死？”男人恶狠狠地瞪向外面；“惠子那么好的女人就这么没了，”他咬牙一脚踏在男孩被捆在前面的手上，用力碾压：“该死的杂种！”

        牢外的男人颇感无语，看了眼躺在地上进气少出气多的小孩，想着关了三四天滴水未进，就算是莽汉也不会有什么力气，这人之所以到现在还不愿意停手，无非是因为难再找到惠子那样便宜美貌的妓子。可再打下去万一人没了，这个私刑的罪名怕还是要安在自己头上。

        “头儿，您听这个声儿，应是巡游队伍要来了，”男人用夹杂着粘腻兴奋的语调小心打断暴力发泄的老大：“与其陪着个怪物关在这，不如一起去看看公主吧，”他不禁露出猥琐的笑容：“听闻她又丰润貌美了不少，而且今年身边还带着好些女官呢。”

        男人闻言果然住手，三角小眼流露激动：

        “哈哈哈好！快去看看！”他三两下松去束在肘间的衣袖，色急地推开牢门阔步而出，对坐在监狱门口的看门人喊道：

        “老三，你继续守着，我们出去透透风！”

        被点名的青年连忙应声，起身送这两人出门。

        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那刚才被殴打得状似昏厥的男孩掀开眼角，凶光迸射！

        一路向东，出城郭，入密林，巡游的观众就从民众变为了鬼神。行走在公主前的神官开始和着击鼓节拍摇铃，清脆的飒飒声仿佛能刺透灵魂。黑夜里森林充满危险，却在人为的火光和声响中被掩饰起来，像是神明真的给予了庇佑。

        很快队伍便抵达神通川，待队尾运礼器的牛车也停下，豊姬便在神官的示意下走近川边净手。江风很大，吹得人们衣袍猎猎，豊姬缓慢跪下，表情看起来虔诚而专注。此时月光破云而出，映在江面上粼粼生辉，像是被公主一双素手搅动得荡漾不自持。众人连忙低头，继续搬运供奉的器物，不敢再多看一眼。

        要问豊姬真的信奉神明么？尤里觉得并非如此。豊姬坐在供品环绕的仓[1]下，看着巫女献上神乐，周围跪坐的士兵臣子一个个都屏息低头，而自己却体会不到来自她的一点因临近神明而生出激动或是敬畏。

        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两面宿傩又是因何会与她相恋？

        想到两面宿傩，尤里惊了一下，这回忆中见过的贵族男子，竟好像没有一张面孔让她有熟悉之感？

        然而不待她深究，巫女便朝她走来，递上签筒，示意她抽取神签。

        尤里并不慌张，因为这个身体的主人通晓应对各种仪式的方法。只见她左手拢袖，右手将一只木签从筒中抽出少许，巫女便躬身退下了。待她借着火光看清签文时，整个人便是激动地趴伏在地上，先向神明三次叩首，后转身朝公主行礼：

        “回豊姬大人，是大吉！”巫女喜上眉梢：

        “签文为：吉昌兴民事，武运通神都。云中乘好箭，兼得良士扶。”[2]

        念完后巫女又向公主叩首：

        “恭贺公主大人！这神谕，乃是山川神赐予斐陀的福泽啊！”

        豊姬颔首，嘴角舒展开一点，艳丽的姿色便争夺了所有光彩：

        “大善！谢山川神赐福。”清亮的嗓音萦绕在众人心间。

        周围的臣子贵族小小骚动一番后，均俯身行礼：

        “谢山川神赐福——”

        相对于来时，回程显然轻快了许多。带来的石制礼器和土陶器等物在礼毕后就和鲜花果蔬一起投入了神通川，神馔与神酒也在人神共食后少了小半，剩下的很快被重新装回车上，待回城分与民众，意在让大家都获得神的庇佑。

        豊姬将分装的食盒放好，就又如入定般沉静。她实在些困倦了，众目睽睽之下出行是一件很磨人的事，更何况还身为主角。一旁侍奉的命妇随即解下帘栊，好让公主阖眼休憩。

        待她再次睁眼时，已是临近城门。皓月当空，城中却依旧熙熙攘攘，想来是为等神馔不愿离去。后来跟上队伍的掌灯人已经出列，守在队尾的牛车旁，准备好分撒载在其上的神米。

        看见城门再次打开，人群明显热切了一些，不由得凑进，似是为争抢神馔做准备。感受到这种氛围，在将要踏进城门的时候，队前的检非为使们默契地向豊姬周围移去。

        然而就在腰舆移入城中的同时，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瘦小人影，飞速朝着公主的方向冲去，众人皆惊，临近的检非为使立刻反应过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反手想要将之擒拿，没料到男孩巧力挣脱，竟是滚一圈起身准备继续前冲！好在一骑女及时下马，二人合力才堪堪将他按住。

        被抓住后，男孩还是心有不甘般，左右挣扎着想要逃跑。明明只差一步，离自由只差一步……

        他恶狠狠地瞪着想向他靠近的人，凶煞的目光如有实质，配合他一身的血腥，硬是逼退了几个想要上前查看的女嬬。还是另一位持弓直指男孩脑袋的检非为使从这突发的骚乱中发声：

        “这是何人，如何冲撞公主巡游！”

        人群这才安静下来，细细打量被按在地上的身影。有眼尖的看清，顿时直吸冷气：

        “这，这不是那个凶煞！他不是被关起来了？怎地会逃窜出来！”

        如冷水下油锅，周围的人都反应过来，嘈杂的讨论声让方才询问的使者直皱眉。好在人群中被推出两个人来，软着腿跪在男孩旁边瑟瑟发抖，年纪稍长的男人瑟缩着以头贴地，颤声道：

        “回大人的话，他是监牢关押的死刑凶犯，这会儿能冲撞出来，恐怕看守的兄弟已是凶多吉少！”

        “哦？”一声疑惑从轿舆中传来，豊姬示意挡在她面前的使者退下，待看清那乌黑小脸上射出寒芒的红眸后，她的心情忽然大好，眉宇间的疲惫似也轻盈了些，不禁朝着他展露了一个笑容——

        听见有人认出他的瞬间，男孩就知道自己的性命将要了结于此了，怪物的一生还真是短暂无趣呢，就算拼尽全力想要逃离，也只得这样悲惨收场……

        本以为眼前的弓箭会在得知他杀死了看守的瞬间射穿他的头颅，没想到不远处穿来一声清亮的疑问。没错，他怨恨地想着，就是碰巧她在一边，自己才会被捉住！要是她早点进来多好！于是想用最怨毒的眼神对她进行诅咒。未曾想到，这竟是一眼万年——

        贵气的女子如众星拱月般，端坐在红漆的腰舆上，挽云髻，戴天冠，罗衣锦绣，云裳璀璨。她肩有鳞纹系带，腰坠金铃美玉，怀抱杨桐树枝，然而一切的装饰都不能遮掩她的姿容分毫，特别在她露出笑意的时候，男孩心中千万恶意翻涌被瞬间凝固，令他厌恶的人群世间万籁俱静，此间此眼，只剩下她。

        “吾方得神谕，曰：‘云中得好箭，兼得良士扶。’未曾想如此快就得到应验，此乃大吉之兆！”

        垂下的帘栊隔去了窥探的视线，但得闻这如玉珠落盘的声音，围观的民皆心悦不已，无不感叹幸见神女。

        “故赐神馔，共贺我斐陀国运兴盛！”公主语毕，众人山呼不止，热闹的氛围比之前更甚。

        男孩还怔怔望着那张合的红唇，手臂就被身后二人捆住，公主闻声回眸，却又是一抹笑意。他不禁沉溺于那盈盈勾唇，待回神已被合力丢入牛车内，是要带入王宫。

        原来这便是他二人的初遇，尤里接住了一株从轿顶滑落的装饰紫藤，刹那馥郁扑面，这还真是，一个被捧在天边，一个被按进土里。

        回想起刚刚的场景，男孩衣衫褴褛，身上血污新旧交叠，要不是那在脏污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神，凭借他枯瘦狼狈的身躯，尤里是完全无法认出他来的。想到这里，她不禁心中一阵复杂，居然，他在这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杀人了……那么豊姬，你为何都不怕呢，甚至在得知他凶恶异常时，如此欣喜？

        [1]仓：视为神居住的地方，一般为树木。

        [2]签文：改编自浅草寺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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