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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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节牌坊”这四个字一直是压在凌文冲心里的一块巨石。
他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只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先是地震,后有瘟疫,接着是小悦儿认亲和牛痘的出现,忙忙碌碌的,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听到贞节牌坊的消息了。
不曾想,竟会在这里遇到。
凌文冲倚在马前,目光冷肃的看着远处车队里的管事和赶车的人跑来跑去,一门心思的想要把陷入泥坑的马车拽上来。
武定候也发现那边的车队遇上了困难,派了几个兵卒过去帮忙,回头就见凌文冲脸色比天上的阴云还要暗沉,神色极为难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凌文冲一直以一副温润的面目示人,武定候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些人和事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厌恶和憎恨来。
有小悦儿作为两家的牵绊,凌文冲和武定候也算得上是熟人了。
闻言,凌文冲也不隐瞒,直截了当的问:“候爷可知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武定候自然是让人询问过的,他一手抱着小悦儿,一手把马缰绳扔给旁边的侍卫,“说是接了朝廷的旌表,要在那边建一座牌坊,怎么,是有哪里不对吗?”
凌文冲见武定候坦坦荡荡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没有多想,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纠正道:“是建贞节牌坊。”
武定候点点头,心中不以为意,“我在京中的时候,也曾听说过此事。”
见凌文冲还有一脸郁闷的样子,武定候笑了,道:“世人求名逐利,有能力的当官做宰,恩荫家人。没能力的另辟蹊径,像这种为家里守节一辈子的女眷请封一座贞节牌坊,表彰她们一辈子的功过,为家族留一个清名,也是人之常情。”
这便是世人眼中对贞节牌坊的看法,即便位高权重如武定候,也还是跳不出这个藩篱。
这个时代,士大夫掌权柄,读书人掌言论,这是个男人的世界。
女人呢?她们只能退守一隅,安安稳稳的守着后宅,为男人们生儿育女、管家理事,在男人们需要她们的时候,献上自己的一切。
人的一生,跳不出贪、嗔、痴三个字,其中贪为首恶,世人贪名、贪利、贪权。
贞节牌坊,正是“贪”字的具像化。
用一个守在深宅之内的女子的血与泪,铸就一座子孙晋身的阶梯,再容易不过,再简单不过,再超值不过。
没有人关心那些女子的命运,也没有人关心她们心中怎么想,她们只要以合适的身份在合适的时间死去,便是一生的价值所在了。
凌文冲的举人身份,对普通百姓来说,算得上是“显贵”,对于真正踏上仕途的那些人来说,只能算是个不入流的蝼蚁。
凌文冲本来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捅破贞节牌坊这个烂疮,可看到武定候的反应后,他茫然了,他犹豫了,他害怕他拼尽全力的振臂高呼,换来的是漠视和不理解。
或许,那些大人物还会在闲暇之余瞥他一眼,然后来一句:这小子想出名想疯了吧?
他以为的时代的疥癣,在那些人眼中,或许就如同一碟子被水焯过的野菜,虽不可口,却也是一抹滋味。
凌文冲回去后就病了,病得不轻,整日昏昏沉沉的,一日比一日消瘦。
凌母吓坏了,日日汤水不断,药也没少熬,可凌文冲还是一日日的消沉下去。
武定候得到消息,以为是那天在野地里吹了风,心中有些愧疚,亲自送过来一大匣子药材,还把候府里供养的大夫也带了过来。
说起来,这大夫也是熟人,正是凌文冲考举人时给他看过病的“弥勒”。
候府供养的大夫,自然不是凡人。弥勒一搭脉就知道,凌文冲这病不是出自身体上,而是心病。
自古“心病还需心药医”,打不开心上那个锁扣,吃多少药也是白搭。
弥勒心中奇怪,凌文冲少年举人,又搭上了武定候府这条大船,更有一桩前所未有的大功德在前面吊着,眼看着前程似锦,还有什么想不通,有什么不满意,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说起来,凌文冲的这番心事,全天下也只有乔意和蒋婧能猜到一二了。
三个人的相识,起初来自于一场乌龙事件,但之后的相交,却可以用“倾盖如故”四个字来形容了。
少年人意气、侠气、血性气,可以凭借一腔热血将天捅个窟窿。
少年人的情谊,不同于大人的“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是如酒般浓烈、醇厚,令血脉奔涌。
他们之间没有利益纠葛,却是最牢固的联盟。
是以凌文冲能将自己的心迹同乔意和蒋婧坦白,对着武定候和弥勒,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是自卑与门第之见,也不是来自后世高屋建瓴般的自大,而是来自……观念的差别。
一个时代的人有一个时代的认知和性格,这条沟壑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补齐的。
男人和女人,在凌文冲的眼中,他们都是人,除了性别之外,没有高低之分,没有贵贱之别。
但在其他人眼睛里,人,生来就是不同的,女人天生就是要依附于男人而生的。
《诗经·小雅·斯干》中曾道: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注1)
璋是玉器,是礼器;瓦是纺车上的零件,是工具。“寝床弄璋、寝地弄瓦”这八个字直白的道出了男女之别,道出了男尊女卑。
凌文冲感觉自己像是被水草困在浅滩上的游鱼,明知大海就在前边,偏偏动不了,游不过去,只能等待太阳一点点把自己烤干。
凌母见弥勒也不成,干脆打包把凌文冲送到了庄子上。庄子上有乔大夫和长青,两个大夫联手,总比让凌文冲一个人窝在家里一日日消沉的强。
牛痘的研究进展十分不错,眼看着再过一段时间便能投入使用了。
凌文冲灌了满满一碗汤药,整个下午都在外面坐着,看着进进出出的大夫们和他们脸上洋溢的喜悦,自己脸上的气色也好看了很多。
“少爷,这里风大,去屋子里吧。”小七劝道。
凌文冲抬头看了看天边橘红的太阳,摇了摇头,把身上的大氅裹紧了些,慢慢的道:“不要紧,我在这里再坐会儿。”
小七转着脑袋左右寻思了一会儿,指着前方开口道:“前边挡风,还有太阳,要不咱们挪一挪地儿吧。”
凌文冲看了一眼他指的地方,见是一堵土墙,既能挡住来自北边的寒风,又能晒到傍晚的夕阳,很快就同意了。
日头渐渐西斜,一点一点往下沉,凌文冲的影子印在墙上,像一根歪倒了的标枪。
小七担心凌文冲的身体,时不时唠叨两声,像一个老妈子。
在小七不停的骚扰中,凌文冲终于站了起来,拢了拢被风吹得发毛的头发,又把大氅紧了紧,不经意转头间,就见通往庄子门口的大路上走过来一群人。
当先一个人,四五十岁,生得面方口阔,威仪不凡。行走间,不见缓慢,不见凌厉,有一种厚重温和之象。
凌文冲只看了一眼,就当场跪了下去,小七一看自家少爷这个样子,也连忙跟着跪下。
织锦暗纹的靴子不紧不慢的走到凌文冲跟前停下,衣摆迎着风向后摆动,层层叠叠,华贵又低调。
“你认得本王?”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
凌文冲不敢抬头,抬起手来,行了个学子对师长的礼,毕恭毕敬的道:“学生未曾见过王爷。”
“哦?”头顶上的声音饶有兴趣的问:“那你为何下跪?”
凌文冲对王权没有这个时代的人那么敬畏,却也不是傻子,面对一个处于权利顶端的人,他尽可能小心谨慎的道:“学生虽未见过王爷,却认得跟在王爷身后的侍卫身上的服饰,如果没看错的话,是正四品。在渠州,能被正四品侍卫小心守卫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从京中来的平王爷。”
平王转动着手上的搬指,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低头看着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凌文冲,道:“起来吧。”
凌文冲顺从的站了起来,眼睛不敢直视,而是看着平王腰腹之间的位置,任平王对自己打量。
风打了个旋儿,陡然大了起来,吹得凌文冲脸颊冰冷,他身体尚未痊愈,被冷风一激,喉间发痒,忍不住咳了起来。
看他咳得额头上青筋暴起,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汗,平王道:“行了,回去吧,天气冷就不要在外面站着了。”
说完后,也不停顿,直接带着大队人马往里而去,看他们去的方向,正是牛痘试验区。
凌文冲站在原地,一手拢着衣裳,一手捂着嘴不停的咳着。小七急得团团转,一边要帮他挡着风,一边要忙着给他拍背。
庄子上的住户关门闭窗,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诺大的一个庄子,天高地阔,宛如只剩凌文冲主仆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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