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善良之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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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齐仲砍了一个斡图达鲁人。
孙大六到底是没有挺住,军议的时候就咽了气。
他在家中最受宠爱,而且跟齐仲的娘子关系最是亲近,齐仲之所以能够只用了三百文钱的聘礼就成了他的姐夫,大半的原因是孙大六的全家,特别是他的姐姐期望能在军中获得关照。
现如今,关照没有得到多少,反倒是先把命丢了,齐仲不知道日后如何回家跟娘子交代,悔恼之下,按压不住心头升腾的烈火,一刀劈了身边跪着的斡图达鲁人的脑袋。
斡图达鲁的俘虏一阵骚动,但没有持续许久,仅仅是几息的时间,看着齐仲又揪住另一个的辫子,也都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
龙承烈沉声怨道:“够了,都放下兵器了,没必要多做杀孽……”
从军一年,不算今日,手下已经弄出了三条斡图达鲁人命,虽然再看到血肉时,已经不再是呕吐不止的初哥模样,但是龙承烈还没有办法忍受随性的杀戮。
战阵中索人性命,那是军将的本能,军卒的职责,下了战阵,对上手无寸铁的,却由着自家心性杀戮,那不是人的所为,而是禽兽。
更何况,那些斡图达鲁人此际已经乖顺得直如栓了鼻环的水牛,那副可怜模样,很是触动了他内心的那片柔软,龙承烈委实生不出殴打或者是砍杀的凶恶心思。
“散了吧……各队各伍搜检军械器物,按照以往的规矩,所有的财货先行集中,之后再分派……”
看着齐仲恹恹的松了手中发辫,将战刀插回刀鞘,龙承烈也不想过多的责备,但是心中却难以消除由此生出的厌烦,随口吩咐道。
“慢着,中队搜检财货,辛大忠你暂代中队队正,给我仔细搜检了,漏了一个银钗子,老子就剁掉你一根手指……派遣一伍人马,把那些死马的马腿都劈了,交由火头军做了,告诉边老三他们几个,给老子拿出浑身的本事来,盐都给老子放足了,若是把肉没做的好吃,小心大耳刮子揍他……今日里咱爷们只吃肉不喝汤,能吃多少,就看你们的肚子……吃饱了,咱们分钱……”
是风不破。
风不破早就进到了二道东沟的坡上,因为右锋在送别战殁的兵卒,就没有出言打扰,而是跪到了后排的军卒身后。
也看到了齐仲站起来砍了身边斡图达鲁人的脑袋。
很理解这种做法。
在阵中杀得人头滚滚,血气都涌到头顶,还没消散干净,转回身,发现亲近的兄弟再也见不到了,那股子没消散的血气自然要寻了发泄的去处,斩杀几个该死的,倒霉的,自管泄去心中的火气。
憋闷到腹中,不是兵的血性,也不是兵的性情。
可是龙承烈不懂,只是因了此际那些斡图达鲁人的可怜形状,便就软了心肠。
一顿言语,虽是寥寥几句,却是在兵们火热的心头浇了一盆冰水。
这些兵可是刚刚被胜利添了许多心气,不客气的说,时下的大赵,时下的绿安大营中,也就是这群兵还有拼杀的胆子。
有这一群兵做种子,有他们此番的缴获做榜样,以后自然也会有更多的兵们知道,斡图达鲁人也不是精钢铸就的身板,一刀下去,也是会掉了脑袋,破了皮肉。
也会知道,杀了斡狗子,也有好处可得。
那样,才会有更多的兵肯拼杀,肯死战。
那样,大赵的国脉,汉人的苗裔才会在斡图达鲁人的凶狠中存活下来。
因此,这些兵好不容易累积起来的心气,无论如何额不能让龙承烈的软心肠毁了。
在军中待久了,自然知道调整兵们士气的手段。
一番粗言恶语,兵们脸上的冷寒退散了许多。
刘家财豁出命拿下的野猪,因为急着对阵,大伙一口没吃,就被顾友德直接一脚踹翻了,拎着锅子当了装盛火油的器具。
在军中素来就不吃到饱饭,更别说可以敞开了胸怀可劲吃了肉食。
今日战前原本就饿,激战之后更是疲累得只想好饭热汤的犒赏一下肠胃。
风不破的一顿言语,立时勾起了一个二个的饿虫。
又听了吃饱以后就分发财货的承诺,兵们的脸上慢慢消了适才的黯淡面容,重新焕发了得胜军马该有的精神。
“……后队人等先别走,将所有俘虏绑缚起来,去两个人,把搜检出来的财货搬上来……达里忽你留下,我自有用处……”
风不破又安排着。
跟川黔中路不同,那里都是些穷得穿不上裤子的可怜人,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方才造反了,一个个杀起来,大多是无辜。
眼前的斡图达鲁人不同,都是打了好几年仗的人,个个手上都有赵人的血,不仅仅是赵军的兵将,更多的是那些老弱妇孺。
刚刚听了褚天光对欲要埋葬斡图达鲁人的发泄,就到收缴上来的财物那边转了转,也看到了许多自家需要的东西。
就想借着机会,一下龙承烈。
后队的兵们不明白风不破的用意,都把眼睛投向了龙承烈。
“看我做甚,风叔的吩咐没听到么,还不照做……”
龙承烈也不知道风不破的用意,但是信赖已经养成了习惯,也知道这番安排中还另有深意,径直呼喝着。
四尺见方的军旗还不足以包裹搜剿出来的全部财货,后队的两个兵又扒了百长和什长的披风,才将那些金银珠宝兜住了,搬了上来。
“达里忽,给那些斡狗子说了,所有人,都把各自被搜检出来的财货认领了,就与他们说,我欲要放走了他们……不过也要认仔细了,有一个错处,我便每人斩掉他的一截手指,手指不够,就拿脚趾抵顶,脚趾不够,我便一寸寸的截了他们的腿子……”
凶神恶煞的一阵喊叫后,风不破随手一拉龙承烈,将他扯到远离人群的位置。
“喊住了齐仲怎么回事,心软了……”
转眼间,在勇烈军中已经几近十月,虽然龙承烈已经不再是那个看到死了小鸟也要哭泣的六岁孩子,也曾经在战阵中劈砍过敌手的脑袋。
但是,透过喝止齐仲,还有想要埋葬斡图达鲁人这两桩事情,风不破还是看出龙承烈的内心,依旧是早年柔软得如同泡足了雨水那般的黄泥模样。
这不行啊。
一月之前,被安排回川黔中路查探消息的风成山传来了消息,说是探出了龙承烈爷爷、川黔中路兵马提调龙平沙死因中的蹊跷,也有了些许的眉目。
老爷子好端端的一条汉子,刚刚过了天命之年,仅仅是在风不破奉命查找天福社匪首邢大义下落的三个月间,就从一个腰杆笔直的好汉,变成身躯佝偻的老人,原本还是黑白参杂的头发,也全白了。
之后,还没有致仕的年纪,就离了军中。
怕龙承烈起了烦躁,人没到家,先把孙子打发到了勇烈军中。
至死,老爷子也没说出那段时日自家经受了什么。
那其中一定有着不想让人知晓的隐秘,有着老爷子至死也不愿说出的苦衷。
他不说,但是自家未必就不查。
即便是舍了性命,也要查出那三个月中发生了什么,是谁害了老爷子。
无论是自幼抚养的养育之恩,还是在战阵中待己如子的教诲之情,都不能任由老人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走了。
而走之前,必然要将龙承烈锤炼出来,至少,也要有了军将该有的轮廓。
这小子,聪明,机敏,好学,对战机极是敏感,也能够牢牢把握。
不知道龙承烈来右锋之前是何种模样,但是看看绿安大营那些怕成怂鸡一样的兵们,之前的右锋是何情状也可想而知,但是仅仅一年,右锋已经有了战兵该有的模样。
虽然也有牢骚,也有怨言,但是真正上到战阵,却没有一个偷奸耍滑,贪生怕死的。
青石坡接连的几战,兵们都是遵令而行,进退有度,冲杀时更是拼死向前。
这其中,有自家的原因,自然也有龙承烈的结果,至少,自家就不会让右锋的兵们生出生死不弃的兄弟情谊。
适才经过伤兵们的休息处,那些没办法参加兄弟葬礼的,除了对没办法送别的抱怨,个个都没有伤心伤痛的颓丧,而是意气风发,谈论着得来的功劳好处,说着龙承烈赶跑战马射杀敌手的布置。
虽然是寥寥几句,风不破凭着以往的经验,也知道了那一安排阵的巧妙。
若是没有驱赶走遮护斡图达鲁人的马匹,没有将他们赶到几处死角中,仅仅就是相互射杀的僵持,散在四下的斡人军兵必然会找寻出更多的突破道路,反杀出来。
一旦中队被突破了,今日的战事,就是有败无胜的结局。
还有制作爆狼管和驱狼杆的机巧心思……
而日日与右锋将卒亲逾兄弟的相处,更是将老爷子身上的长处学到了大半。
这个孩子,有着成为好军将的潜质,是一块初出火炉的钢坯,反复锤炼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老爷子那般出类拔萃的人物。
只是,这之前,总要改了他心软的性子。
心软是一个弱点。
虽然在寻常人中,一副柔软心肠是一桩为人的好处,因了这一桩好处,平素济人贫苦,解人危难,总是做不出太多的恶事。
但是兵卒不行,军将更是不可。
因为心软,兵卒就会在厮杀中生了顾忌,狠不下心肠,从而束缚了手脚。
军将就容易受周遭事物的干扰,思虑和决策就会掺杂着更多的情绪。
譬如看到百木寨中逃出那两个女子的时候。
他这个性情,如若不尽早改了,不但可能毁了他自己,毁了右锋,也能在将来,毁了周围的亲近。
“没……”
唇上刚刚长出软毛的小黄脸上露出虚张声势的倔强。
“胡扯,忘了你是我从小看大的了,一点心思用到了我的头上……”
不轻不重,风不破在龙承烈的脑袋上拍了一记。
“风叔,我十七了,莫要再当我是小孩子,再说,手下一堆兵呢,给我留些尊严……”
扶了扶被打歪的头盔,龙承烈不满的嘟囔着。
“让你不说实话……”
“好吧,是有点心软了,都放了兵器的,样子也可怜的紧,就不想苛待了……”
小黄脸上,现出了被戳穿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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