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三只企鹅呱呱叫

我是被一阵杂乱无章的敲门声吵醒的。

        忍着被打扰的不快打开门，看见去而复返的杰罗姆。

        他深深地低着头，一副狼狈至极的模样，乱糟糟的头发如同稻草般细密地垂下来，我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

        事实上他在帮我收拾好房间后就离开了，鬼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折返回来。我压抑着满脑子的困意，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是不是忘记了和他道谢。

        我好像已经说过谢谢了，我确定。

        再三思考后，我犹豫着开口打破沉默：“你不是刚刚才走十五分钟吗？怎么又回来了？”

        杰罗姆一言不发，动作极慢地抬起头。

        他脸色苍白，与额角的淤青、从鼻腔流出的血液形成对比鲜明的三种色彩，复杂的神情中透露出哥特式的某种张力。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他愤世嫉俗的灵魂。

        “……”我突然间猜想到什么，嘴角动了动，却哑口无言。

        厌倦与激昂各自占据着杰罗姆表情的一部分，令他的双眼燃起了一种无药可救的癫狂。如同阿拉伯民间故事中被关进瓶子里的恶鬼，渴望被救赎的同时又表现出一股强大的报复欲。

        你可以选择做一个打开瓶子的渔夫，可是他会怨恨你出现得太晚。

        我一时不知道是该帮助还是任由他死去。

        “我母亲忙着和别人偷情，她不想看见我。”

        但杰罗姆很快将这种情绪收敛。眼眶在顷刻间泛红，就像只可怜兮兮的兔子，配上他俊俏的脸蛋足矣令任何女孩动容：“他们打了我。”

        他真的很懂得利用自己自身的优势。在长久的环境压抑中习惯于伪装自己，一旦爆发就是毁天灭地。

        “可以允许我坐在你的床边吗？我没地方可去。”

        我打了个哈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好的纸巾，默默地递给他。

        “过来坐吧。”我说，“把血擦擦。”

        别滴在我床上。我是这么想的。

        然而杰罗姆并没有接，他神情在一瞬间像是猝了毒似的冰冷，夹杂着一股阴森森的严酷美感：“你觉得我很可怜？”

        “还好。”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把纸巾塞进他僵硬的手里。

        沉默片刻后，我觉得我的态度可能过于敷衍。于是我又补充了一句，“你的确有点惨。”

        杰罗姆没吭声，我们相对无言。一上午的劳累训练让我眼皮沉重，几乎快要昏睡过去。

        我自顾自钻进被窝，身体在沾染上这种温暖后就无可自拔地沦陷进去，舒服得令我想吹一支苏格兰小调。

        可我的眼皮开始沉重。我想，也许我可以在梦里进行。

        也许我会梦见企鹅，苏格兰小调配上他的口哨伴奏将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

        床边似乎凹陷下去了一点点，杰罗姆应该坐了上来。

        但这无伤大雅，我没有被他打扰，我快要陷入梦乡。

        “她该死。”

        迷迷糊糊中，听见杰罗姆小声嘀咕了一句，像是安眠曲一样轻的声音，不知是不想被我听到还是不忍吵醒我。

        “我比任何人都认为她该死。”

        我翻了个身，将脑袋枕在右手臂上，手表时针缓慢走动发出清脆的响声，杰罗姆的声音与它们交织在一起。

        滴答，滴答。

        “……不，除她之外还有很多人。也许我可以给他们一点终身难忘的教训，你觉得呢？”

        嗯。我没听清杰罗姆在说什么，感觉到他语气里的迷惘于是轻轻哼了一声。

        然后我再也听不见他的任何声音。

        我睡着了过去。

        我设想过无数睁眼醒来发现企鹅躺在身边的场景，除他之外再没有别人。

        所以当我看见身边躺着的杰罗姆时有一瞬间想要尖叫。

        事实上他只有上半身是躺在床上的，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跨在床边。也许他本意真的只是打算在我床边坐一会儿，但却败给了睡意。

        杰罗姆紧闭着双眼，湿润的睫毛随着不安稳的呼吸频率脆弱地颤动着，他眼睑处有未干的泪痕。

        好吧，我暂时抑制住尖叫的想法。

        我深吸一口气，看见杰罗姆微微蹙起的眉，又僵硬地屏住呼吸。

        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绕过杰罗姆穿鞋子，临走前轻轻把被子搭在他身上。

        我好像睡过了头。

        同事们老早就在排练室开始了热火朝天的训练，我挨了一顿训，随便敷衍了几句面无表情地加入人群。

        当你站得很高时，视线与窗口其平，能更直观地注意到天色变化。

        感慨时间流逝的缓慢。

        直到天空透过厚重的阴云渐渐黯淡成别的颜色，我走下舞台，杰罗姆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旁。

        “天气真好。”他笑，露出了两排整齐的牙齿。

        我再次看了一眼阴沉沉的晦涩天空，突然觉得他在没话找话，“你觉得是就是吧。”

        “我们活在一个糟糕透顶的地方，如果这里还存在阳光才是一场偌大的讽刺笑话。”

        他灰绿色的瞳孔缓慢地颤动了一下，忽地收敛起笑容，表情无悲无喜。

        夜色渐渐笼罩在马戏团红白搭配的帐篷上，闪光灯透过烟火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斑，这时马戏团才真正喧嚣起来，人群来往络绎不绝。

        我在观众席挑了个好位置，买了两桶爆米花打算观摩同事们的演出，坐下没一会儿就被团长拉了起来。

        这是搞什么鬼？

        我一直被拉到后台，挣脱团长手臂的钳制面瘫地等他给我一个解释。

        “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约翰忽然闹肚子，难道要让观众们等他一个人上厕所？”团长懊恼地一拍脑袋，很快地隐藏起咬牙切齿的表情，郑重其事地注视着我，“我打算让你临时顶替，在钢丝上单手旋转一圈并倒立的那一幕可真是惊为天人，不是吗？”

        我无动于衷：“那你打算给我一场单人秀吗？”

        “开幕式表演，单人秀，去吧。”

        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进了服装室，在门被关上的一瞬间我透过缝隙看见杰罗姆从道具室走出来的身影。

        我想和他打个招呼，可是门已经关上了。

        被迫换了一身短到令人喷鼻血的裙子，红色的幕布在我眼前开启，观众席聚集着各式各样的人，我能猜出身份和我猜不出来的。

        我平静地顺着阶梯走上钢丝，平静地摆出一套固定的动作和观众们互动，平静地前行到中点。

        我打算做出那个被评价惊为天人的动作。

        我早就战胜了高空的恐惧，习惯钢丝被踩踏时的颤动，可它中端下坠的弧度也与以往不同。

        然后没有任何预兆的，它断裂了。

        我看见观众们从席中站起来，周围响起了不同程度的惊呼，这本是我最熟悉的。

        有人在喊，但此刻我什么都听不清。

        我掉落下来，脊背触碰上坚硬的地面。

        这是这段记忆的最后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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