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章

雨下得急，沈轻收伞的时候，雨顺势悄溜进她的脖子里，小心又轻巧地顺着颀长的脖颈向下，偷偷滚进了微敞开的衣领里。

        凉得沈轻一哆嗦。

        小高跟磕出清脆的声音，与外面逐渐大起来的雨声混在一起，构成了今年的最后一场夏雨，等再过几天，就该入秋了。

        那个小东西安静地蜷在小角落里已经三天了，旁人路过时好奇投过去一眼，小幼崽总是会抬起头来，凶巴巴地目露凶光，狠狠瞪一眼朝她投过来好奇目光的过路者。

        直到对方走远，她才又收起自己不好惹的目光，半耷着头，将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

        她将自己藏进稀稀拉拉的桂花树丛里，半耷拉着脑袋，只从长睫上滚落一滴积蓄许久的雨水，和着秋雨一起，滚进了泥土之中。

        沈轻不是一个爱多管闲事的人，自小也没多对别的事感兴趣，唯独这个蹲在桂花丛里的小东西让她来回三天，都投过去打量的一眼。

        打量着那个头发被雨水打湿成一缕缕的小可怜蛋。

        估摸着是还没有长个子，半大点的孩子，将自己缩成一小团，蹲藏在桂花树丛里的时候，后背努力地躬起来，将自己藏在细伶伶的膝盖里，后背上的衣服早已濡湿了一大片，湿哒哒的，单薄地贴在后脊柱上，干瘦的骨节像一颗颗圆滚滚的珠子，悄悄地隐匿在了夜色当中。

        雨声遮挡不住沈轻小高跟敲打地面的清脆声响，与淅淅沥沥的雨滴打着树叶的声响混在一起，越是靠近，那绷紧的后脊背越是张成了一把拉开的弓，直到沈轻站在了她的面前。

        小东西乍然抬起了头来，紧张又戒备地掀起了眼皮。

        眼中凶光毕露，分明是一头想要扑食的凶兽。

        她却在看清楚眼前来人的下一刻，紧张拉伸的后脊背突然之间就卸了力道，那淬了毒的眼顿时就软了下来，向下耷拉的眼角温温和和地向上勾翘而起，冲着沈轻轻轻地笑了起来。

        反倒是让想一探究竟的沈轻没摸着头脑。

        沈轻再次将目光投向这小东西，在一双浸了雨水的黑漆漆的眸子里，看到了明显还有些怔愣的自己。

        小东西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落在沈轻的身上，除了被雨水浸润之后湿漉漉亮晶晶之外，还夹裹着一丝期盼。

        沈轻盯着那一双眼睛，半晌后掀起眼皮来，转身进了自家楼区。

        她就是单纯地好奇一个半大点的孩子一直不回家，总是偷偷摸摸地将自己藏进桂花丛里而已。

        那个将目光投向沈轻的小东西，见沈轻走了，也没有急躁，反倒是顺势收敛起了自己一身的戾气，将投向沈轻的那温温和和的目光收了起来，顺着雨水，打在眼睫上，不堪重负，倏然就和眼睫一道，低敛了下来。

        分明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却又凶残地目露狠意。

        雨下得很急，没有惊雷，没有电闪，该是入秋的第一场雨，稀稀拉拉之间又卷起了树枝头上金灿灿的桂花。

        回家的后门有一条小径，沈轻放学最常走这一条路，夏日里常有小区的婆婆们坐在树下纳凉，热热闹闹的，离她住的那栋楼近很多。

        沈轻自我越是冷清寡淡，越是喜欢这样的隐匿之下的市井之风，也就最是喜欢走这条小路回家，偶尔听一两句婆婆们之间的小八卦。

        每当路过时，她总是会故意放轻些步调，小高跟踏出的踢踏声，悄悄地裹进婆婆们的高谈阔论之中，她像个小偷一般，状似匆匆路过，却又不动声色，将细小的八卦听进耳里。

        在快步迈进家的时候，才又偷偷地勾翘起嘴角，独自一人乐起来。

        下雨的时候，那些咬着耳朵的婆婆们各自回家憋好了论调，小径也就没什么人。

        无人的时候沈轻的步子也要比平日里更快上一些，她手里的伞比较小，后背早已经湿透了，单薄地贴在后背上，跟刚刚那个小东西一般，显露出瘦削的脊背。

        那小东西半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她离开的方向，那挺直的脊背，与颀长的脖颈，都像是引颈的天鹅。

        顺着雨帘一起，像是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之间，只剩一截被雨水淋湿的后背。

        那后背微微一顿，随后裤角拉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像是轻巧地在雨帘之中跳跃了一下，而后带起一阵细小的风，再次转身，回到了这个小幼崽的面前。

        而后停在了她的跟前。

        这小粉团子会找位置，将自己躲在一丛盛开得正好的桂花树里，桂花将其笼罩在其中，金灿灿地落了她一肩膀，湿漉漉的，又因着树丛的遮挡，为她遮挡住了许多雨水。

        但毕竟遮挡有限，她像是一只落水的小幼崽，从水里抬起一只同样湿漉漉的头，以及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来了。

        这一次，沈轻打量她的目光更加放肆了些，直勾勾地看进了她的眼里，那水灵的眼眸像是骤然落入了光，微微一闪，就让沈轻迅速地捕捉到了。

        她轻勾起眉稍，看向了对方。

        像猫，眼睛圆溜溜的，又大，眼尾上翘，灵动得很。

        在注意到沈轻一直看着自己的时候，她也直勾勾地回看向沈轻，而后眼尾一弯，冲着沈轻笑了起来。

        沈轻握着伞的手鬼使神差地向着小东西的方向递了过去。

        原本就不大的伞，一时之间就想将两人挤进逼仄的空间里，但终归有限，只得任凭更多的雨水往两人的后背上打，独独只有遮了两张各不相同的脸。

        “没家？”沈轻的声音也跟这渐起的雨夜一样，冰冰冷冷，像是一块寒冰。

        分明是一句关心人的问候，可由着沈轻问出来时，却又带了些不近人情的味道。

        即便如此，那一双圆溜溜的猫眼里，所盛的光却更多更加亮眼。她像是不觉得没家是个让人心生悲伤的事，反而在沈轻问出口后，反冲着沈轻抿起了唇角，和着细碎的光一起，冲着沈轻挑眉轻笑了起来。

        十几岁的小东西，笑起来像是抿了一口蜜糖一般，眼里唇边都含了一口甜。

        收起利爪，向着沈轻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沈轻在看到她抿嘴笑起来的时候，微微有些怔愣，半晌后她挑起了伞尖，转身的同时问对方。

        “走吗？”

        小崽子像是知晓了沈轻的意思，立马站起来，迅速捶了两把自己蹲得有些发麻的腿，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沈轻的身后。

        “我叫沈轻。”

        “我叫顾曼曼！”

        沈轻停下步子，跟在身后的顾曼曼忙也跟着停了下来，紧张又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衣角，躲躲藏藏般地向着沈轻抬起头，担忧地等着沈轻的指示。

        她就好像在心底里练习了无数遍，所以才能这么熟练地跟沈轻介绍起自己一般，此时却没有想到沈轻会突然之间停下来，连带着似乎连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停了下来。

        沈轻原只想将自己的小伞再分给顾曼曼一半，但在见到顾曼曼紧张不安还有些忐忑的神色时，她不动声色地快走了两步，任由着顾曼曼跟在自己身后。

        “这条小径过来，就是我家。”

        沈轻住在一幢小洋房里，顾曼曼进门的时候也没有好奇无礼地打量，只是沉默地跟在沈轻的身后，直到进了屋，才发现自己身上湿淋淋的，会弄脏房间，是以只停在门口，不愿意进门。

        沈轻一直注意着顾曼曼的一举一动，一进门就给顾曼曼抽了一条大浴巾，随意地搭在顾曼曼的头上，在顾曼曼抬起头来的时候，顺着她的小脑袋慢慢地往下滑，最后先露出一双大猫眼。

        很漂亮。

        等到顾曼曼进了房间，沈轻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房间。

        “多大了？”

        “12岁。”

        “父母呢？”

        被问到父母时，顾曼曼有些不自然地拧起了眉，半晌后才应了沈轻的话：“没……没有父母了。”

        沈轻注意到了顾曼曼那一闪而过的不自在，但也没有追问下去，就像她有父有母，却又过着没有父母的日子，谁都有自己的难处，沈轻从不戳人伤口。

        她将顾曼曼领到浴室：“淋了雨，洗个热水澡吧，我去点些外卖，洗完澡出来就可以吃点热的了。”

        顾曼曼依旧只站着，并没有动。

        沈轻轻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委实太好看了，平日里不笑的时候素着一张脸，看上去冷冰冰的，是个实实在在的冰美人胚子，可一旦笑起来，眉眼都扬了起来，委实有些好看得紧。

        顾曼曼直愣愣地看着沈轻，好似要坠进沈轻那一双带笑的眼里，贪婪地、沉迷地，只落进了一双笑眼里。

        沈轻轻抓住了顾曼曼的手腕，小东西的手腕也细，估计是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东西了，瘦得跟个小鸡爪似的。

        她带着顾曼曼进了浴室：“沐浴露，洗发水都有，在这儿/我给你拿的了一套新睡衣，可能有些大，你先换着。洗完用干毛巾擦一擦头发，抽屉里有吹风机，这里。”

        沈轻一一找给顾曼曼，与刚刚在雨中清冷地踩着小高跟的模样相差甚远。

        温柔又温暖。

        顾曼曼好半晌才点头应下来，关了门，轻觑了一眼浴室里的一切设施。

        沈轻万没想到自己真的将这个在小区里流浪了好几天的小东西捡回来，等到小东西已经进了家门，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还从没养过这么大的崽。

        读书了吗？

        是不是应该先吃饱饭？

        她正要下单点外卖，就听到浴室里叮叮当当响作一团，吓得她手一抖，手机险些砸到她的脚。

        沈轻忙三两步跑过去，敲了敲浴室门：“顾曼曼？摔着了吗？我能进来吗？”

        她问了好几次，里面却没有人回答，沈轻立时就急了。

        她猛地将浴室门推开，里面烟雾升腾而起，遮挡了沈轻的视线，好半晌她才适应了浴室里的情况。

        烟雾慢慢散去。

        一只猫挂在浴缸边，死命扒着浴缸边缘，蹬动着腿，生怕自己掉进浴缸的水里。

        哪里还有顾曼曼的影子，只有一只湿淋淋的、毛发杂乱地像草根似的小猫咪。

        沈轻回神，不合时宜地想。

        她其实不仅没养过娃，她也没有养过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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