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熙

云裳出了小阁楼右转，走了十多步便闻见一股浓郁的香味，钻进她身体里，馋得她肚子真叫了两声。

        她喜滋滋的，这回不用担心迷路了，跟着这香味走，一定没错！

        果然，她绕了几绕之后就瞧见了那埋没在一大堆院子里的小厨房，香味和缕缕炊烟从里边源源不断地跑出来。

        她连忙过去，在门口偷瞄了几眼，寻摸着有没有自己爱吃的菜，在看见那一道陈醋鸡后两眼一亮，“嗖”的一下冲了过去，顺手抄起身边筷子就打算下手。

        “喂，你干什么呢！”

        忙着翻炒的厨子转头找调料时一眼就对上了云裳贪婪的目光，先是一惊，没想到府上还有比两位小姐漂亮的丫鬟，可不一会儿便发现府里压根没这个人，加上云裳眼里闪烁着不明的光彩，于是认定了她是偷溜进来的小贼，抡起胳膊就要打。

        刚举起手，眼还算尖，瞄到了云裳手上的银链子，他顿时换了副嘴脸，恭敬道：“姑娘来这有什么事吗？”

        云裳不理他，夹了一筷子肉递进嘴里，闭上眼睛回味那久别的味道。

        嗯，还算不错，肉确实是绝佳的鲜嫩，酸辣二字也算做得恰到好处，只是独独于她最为偏爱的爽口上有些欠缺。

        看来，还是姐姐的手艺最好了。

        厨子看她闭着眼品尝，表情没什么不自然，反而有微微的欢喜，想她应该是喜欢自己做的这道菜的，心里也很是骄傲，腰板一挺，乐呵呵道：“我这道陈醋鸡做得不错吧，可是家传手艺啊！”

        云裳闻言，刚想回嘴“家传的还没我姐姐一个自学的做得好”，可一看到老大爷脸上满满的自豪，这话也就卡在嘴边，被咽了回去。

        她含糊着点头，乐得厨子又给云裳添了些新菜，招呼她品尝，热情得不行。

        “姑娘，大小姐怎么让你一个人过来了，这可不像她啊。”

        厨子背对云裳，一边继续炒菜，一边在烟雾缭绕里大声问。

        云裳停顿了几秒，扮作不经意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若虚姐姐不是二小姐？”

        厨子从右手边舀了一勺盐扬进锅里，哈哈大笑，“你手上的银链子是老爷两年前亲赐给大小姐的，二小姐可没有。”

        尽管厨子只是随口一说，可正是这样随意的口气无意当中吐露出点什么，联想起之前那两姐妹间的反常，不由问道：“你们老爷怎么这么偏心，只给若虚姐姐不给你们二小姐呢？”

        “你不也只叫二小姐？”

        厨子反问一句，一时把云裳给呛住了。

        她愤愤吃了一口菜，过一会儿又道：“我只是若虚姐姐朋友嘛，可她们两个不都是你家老爷的女儿吗？”

        厨子做菜的动作滞了一下，回起话来也幽幽的，“以前没什么差别，可后来……”

        “后来怎么了？”

        云裳尽力克制自己不冲到厨子面前严刑逼供，淡然问道。

        厨子沉默了，显然不想再说。

        云裳见状，眉毛一挑，秋水般瞳孔里暗暗闪烁着狡黠的光，万分认真道：“你不说的话我就去问若虚姐姐啦。”

        说罢就装作赌气要往外走，不做停留。

        厨子连忙拦住她，菜都烧糊了也不管不顾，又是急切又是尴尬，“你别，我……我告诉你就是！”

        搞定。

        云裳吐了吐舌，暗自为自己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立马又在厨子的严肃注视下正襟危坐，小脸上大大的六个字“绝对不说出去”，准备好听厨子老爷爷的老故事。

        厨子叹了口气，“我是看着两位小姐长大的，在明府少说也干了四十年了，老爷待我很好，像这小厨房，是只给我用的，让我专门为老爷和两位小姐做菜。”

        废话，你这年龄，估计明老爷都得叫一声叔，能不对你好点吗，万一一个不小心暴毙了不就毁坏了他明府的名声？

        云裳腹诽着，面不改色，听得认真。

        “有一年……我记不清哪一年了，大小姐和二小姐去郊外赏青，被贼人给虏了去，老爷派人把汴京方圆百里翻了个边也没找到，原本全府都死心了，可那天大小姐一个人带着浑身是血的二小姐回来了，自个儿也受了内伤，老爷宴请天下名医，花了近一年的时间才把两位小姐的身子完全养好，尤其是二小姐，她经脉尽断，脑中又有淤血，醒过来后除了大小姐谁也不让接近，似是受了很大的刺激，一两年都把府中上下折腾得不行。”

        跟现在完全相反呢。

        现在的明若予似乎，一点也不想和明若虚接触。

        云裳疑惑地看向厨子，等着他解答，厨子一双凹陷进去的眼睛里泛着水雾，却不是泪光，而是迷惘，和不解。

        “可二小姐好了之后，对大小姐的态度急转直下，成天和大小姐对着干，被老爷训了好几次也不听。二小姐和府里的人相处得很好，可我们这些老人每每看她对大小姐那个态度，都觉得心里不舒服。要知道当初如果不是大小姐一个人救了她出来，她的命可都没了，她病着的那段日子也一直是大小姐照顾着，没一句怨言，可她那样对大小姐……唉，真叫人心寒。

        成天作对？也不像啊。

        明明像是有点怕。

        “前两年二小姐失手把大小姐给打伤了，引发了大小姐多年前的内伤，老爷大发雷霆，关了她半年的禁闭，又把西夏王送的银叶铃铛串了链子，送给大小姐作为安抚。说起来，大小姐对这链子可宝贝得很呢，竟然会给你戴着。”

        厨子看云裳的眼神满是慈爱，看得云裳心头多少有些暖意，看来真的很疼爱若虚姐姐啊。

        “二小姐被放出来后，性子变得更加复杂，虽然还是不愿接近大小姐，但也不会和她吵，反而有点害怕，不时又耍点小性子，愈发叫人看不明白。我总想着二小姐当年的病没好全，否则怎么会如此反常，可要真是没好全，又为何只对大小姐一人反常？大小姐为了这事郁郁寡欢了好一段时间，即使到现在，这也是她的一块心病，所以姑娘，你千万不要在大小姐面前提起她二人之间的关系啊！”

        厨子看云裳小孩心性，并不是很放心，殷殷叮嘱了好几遍。

        这万一说漏嘴了，害大小姐伤了心，他的罪过就大了。

        “你真的不记得那场事故发生在什么时候了？”

        云裳把厨子的嘱咐直接跳过，放下了手里筷子，追问道。

        不知为何，虽然这是明府的家事，与她无关，可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甚至可能和叶凌远有关，何况明若予看上去也不是那样古古怪怪不念亲情的人。

        厨子摆摆手，“老头子我这把岁数，能记住这事就算不错了。”

        云裳盯了他几秒，实在没发现什么神色不对的地方，只好移开目光，暂时信了他。

        厨子长舒了口气，总算把这小祖宗给打发了，于是苦着脸去收拾锅里那一道焦糊的祁阳笔鱼。

        “若虚姐姐和傅大哥什么关系？”

        “哎哟我的小祖宗阿，你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厨子一听她又说话了，把手里的锅铲往左一扔，哭丧着脸就叫唤起来。

        今天自己不知干了什么招来这么一个好奇鬼，逼着自己把老爷严令不得外传的事一股脑说了，又不知道还想知道什么！

        等会，小姑娘问的是……大小姐和傅家少爷的关系？

        厨子一下子来了劲，坐到云裳旁边，眉飞色舞，“这傅少爷和我们家大小姐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明傅两家素来交好，而傅少爷只比我家小姐大了两岁，两个人打小一起长大，感情别说有多好了！”

        怪不得。

        傅大哥在若虚姐姐面前那个样子，还真是罕见呢。

        “老头子要是能活到亲眼看着大小姐和傅少爷成亲的那天，这辈子就没算白活，哈哈哈！咳咳！”

        厨子大笑，突然一下就喘不过气来了，佝偻着腰拼命咳嗽，吓得云裳不知所措，胡乱地拍他的背替他顺气。

        这么一来，云裳刚到嘴边的话又不得不吞回去。

        傅大哥和若虚姐姐怎么看都不是会成亲的关系啊，老爷爷，你可能真看不到了。

        她同情地看着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厨子，还是没有开口打碎他这唯一的盼头。

        “姑娘啊，你叫什么名字？以后还想吃什么的话派人来这报上你名儿就行，我保准回回都给你做一顿大餐！”

        厨子举了举身旁的锅铲，拍拍胸脯保证。

        云裳犹豫了一瞬，目光明暗不定，到底还是坦然道：“您……叫我熙儿就行。”

        对着眼前这乐天憨厚的老头子，她总觉自己的心也变得透明，不愿意在任何事情上欺瞒他，他一个厨子，应该也没什么机会和若虚姐姐见面，也没什么好防备的。

        更何况，真被发现了，大不了说熙儿是自己的小名不就得了。

        “嬉笑玩乐为熙，你爹娘一定希望你这一生欢乐无忧呢。”

        云裳闻言，猛地心头一震，像是打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束又一束的光芒近乎肆虐地往里钻，暖得她有些难受，心也有点疼。

        嬉笑玩乐，一生无忧？

        错了吗？

        所有人都说，光明祥和为熙。

        爹娘为她起名风伊熙便是愿她能为三界主事，承接烟火世界。

        九嬷嬷，流云，清雪，星晖都这么说，天帝也这么说，甚至，姐姐和二哥也这么说。

        可是刚刚那个凡人说，嬉笑玩乐为熙？

        骗鬼呢，书圣女，哪有什么嬉笑玩乐？

        云裳把心底那蠢蠢欲动的某种东西强行压了回去，闭了会眼睛把一霎的酸涩都融化掉，然后睁眼，一时间，一双眼眸有如两泓星泉“哗”地倾倒入雪顶冰河，清澈见底，水波潋滟，映射出四面星空，沉静中唯有涟漪纷乱，又忽而在高山之上撕破云雾，张狂地追星逐月，在夜幕上画出一道道银河，曜曜华光浑然不输旭日。

        厨子一时被那双眼眸夺了神，整个人有些恍惚，“我还一直以为大小姐是这世上绝世的女子，没想到……我说，你可不能和大小姐抢傅少爷啊，否则老头子不会放过你的。”

        云裳没心情理他，只是觉得好笑，“你想什么呢，我才没那个兴趣。”

        没那个兴趣最好，要不然，我真怕大小姐会伤心。

        厨子看出她情绪不佳，自己再多说恐怕适得其反，也就没再多话。

        云裳揉揉眼睛，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不知道姐姐发现了没有，她会不会也在上面看着我呢？

        看我胡作非为，气得不行，可是，又舍不得拉我回去。

        我知道的，虽然这些年你一直对我冷冷淡淡。

        可你从前待我的心，依然在跳。

        至少，你没有像哥哥一样，抛弃我不是吗？

        “喂，喂，云裳？”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云裳愣了片刻，在做梦吗？

        叶凌远怎么会出现在这，他应该在明若予身边施展美男计才对。

        “姑娘，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呢？”

        这才对嘛。重新听到厨子有点嘶哑的声音，云裳才放宽了心，转过头去，一派天真，“没想什么，发呆呢。”

        “发什么呆，我还以为你傻了呢！”

        叶凌远猛地跳进她视线里，吓得她往后一栽，眼看就要磕倒在地，一双手迅速挽住她的腰把她往前一揽，她“砰”一下撞在了一片白色里，一时半会还晕晕乎乎着，弄不清状况。

        “云……裳，快起开。”

        叶凌远支支吾吾的，低头望着怀里顾自揉着脑袋的少女，生怕她听见自己此刻鼓点般的心跳，叫她起开，双手却又紧紧环着她不放。

        “你怎么在这，明若予呢？”

        云裳一清醒过来就从叶凌远怀里挣开，他双手一松，有些失落，面对询问也不冷不热，“园子里能去的地方都逛过了，我和她说还有事，就来找你了。”

        “你！”

        云裳气结，指着他在虚空里戳了半天还是放下了手，背过身懒懒道：“算了，先回去吧。”

        “爷爷，谢谢您的招待啦，我下回再来您这儿蹭菜吃。”

        云裳冲厨子鞠了个躬，尽是灿烂容颜。

        “好好好，到时候做的一定比现在更好吃。”

        厨子揉了揉云裳的头发，似乎面前站的真是自己的孙女，爬满皱纹的眼角弯得快要看不见了。

        云裳拉着叶凌远急匆匆跑了，直到离明府够远了才放慢脚步。

        “喂，你怎么对那老人家这么尊敬，可不像你啊？”

        叶凌远一抓住机会，就把这藏了好些时候的话问了出来。

        “尊老爱幼四个字你不认识吗？”

        云裳说完就抿起了嘴，叶凌远见了，也不再问。还是不要惹这小霸王为好。

        要怎么跟你说呢？

        说我生下来几万年，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的名字有了不同的解释，让我觉得我好像可以从那个责任里逃出来了么？

        可是逃不了多久，总有一天，我要回去。

        所以，出逃在外的时候，我可不能闲着啊。

        “凌远，今晚去趟明府吧。”

        “你探查到什么了？”

        叶凌远诧异，自己跟着明若予几乎是逛遍了明府，也没发现什么异样，云裳去了趟厨房偷食，倒有另一番机缘么？

        云裳微微仰头，拍了拍叶凌远的肩膀，语重心长，“夜探，是不是很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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