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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如梦似幻的景象,都在小小的金属筒里。

        陆诏年在纷乱落下的金粉里看见一个女人。女人有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父亲让陆诏年管她叫小嬢,小嬢身旁有个男孩,比陆诏年大三岁。“从今往后这就是你二哥”,父亲说。

        陆诏年把手里的万花筒砸过去,砸到男孩额角,汩汩淌下血。他伸手接,没接住,万花筒砸在地上,玻璃碎了,流一地粉沙。

        “那是西洋的东西。”陆闻恺缩在别院角落,寻找一点家的痕迹,却听到女孩这样说。

        “你要赔我。”

        甲虫飞走了,陆闻恺站起来。他在云南边陲长大,风吹日晒,很瘦,也高挑。

        “我见过那些玩意儿,不值钱。”

        “你见过?”陆诏年质问里带点天真的语气。

        “嗯。越南,你知道吗?我们离越南很近,那里是法国殖民地,很多洋货。”

        “什么是殖民地?”

        陆闻恺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好比一个陌生人闯进你家,告诉你他是你爹,然后你就得完全听他的了。”

        陆诏年皱眉头,“你以前没见过爹吗?”

        “和我一样的野孩子很多。我可以没有爹,但我娘不能没有丈夫。”

        “这又是什么意思?”

        “女人不能做野女人,女人有丈夫才可以生养孩子。”

        陆诏年睁大眼睛,“你阿妈没有吗?所以你阿妈要抢我阿妈的丈夫?”

        女孩比陆闻恺以为的要聪明。她才八岁,就能够毫不留情揭露他面上的心底的伤疤。

        或者说,陆诏年生性残酷,乖戾,只要别人身上最昂贵的东西。掠夺了又能将其轻易丢弃。但这是后来他才了悟的。

        彼时陆闻恺全然是戒备。

        深夜的对话经陆诏年不设防的嘴传到夫人耳朵里,陆闻恺被夫人叫过去,挨春天里最细的树枝抽打。四月倒春寒,他一面感受寒浸里发热,一面以火辣辣的伤口迎接风刃。

        陆闻恺原来话少,此后变得寡言,尤其对陆诏年。

        可以肯定的是,陆诏年更加讨厌他。

        他和母亲先是住用人房一样的别院,后来小洋楼起好了,就搬了进去,鲜少和正室及嫡出打照面。母亲在楼院前种了很多花,就像他们原来的家。盛夏招引蝴蝶,陆诏年放学回来发现了,专门让人做了扑蝴蝶的纱网,拿着纱网扑蝴蝶,和用人们一起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到天黑。

        她不吃饭,夫人催了一趟二趟,亲自过来逮人。陆诏年就诬陷这一切都是哥哥指使的。

        陆闻恺第一次听到她叫他哥哥,实际上有点反胃。以为又要挨一顿板子,可夫人没再信这荒唐的谎话——小学生的想象力实在有限。

        但陆诏年是真的为蝴蝶着迷。当晚被夫人守着写完功课,陆闻恺看着二楼那扇窗户的灯光熄灭了,没过一会儿,就听到自己房间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女孩念念有词,好似施展某种法术,她小心翼翼地踩在花丛里,生怕折了开得正盛的绣球花。

        “啊!”

        他听见她摔倒了,犹豫着,起床趴到窗边。

        往下望去,只见女孩倒在花丛里,蓬松睡裙和绣球花轻柔缠在一起。她喘着气,双手捧着,极小心、极小心地张开一点缝隙。

        她应当是看见了妖冶的蓝色蝴蝶,一种在炎热的边陲小城常见的蝴蝶。她笑了。

        那晚月光皎洁明亮,他记得她璀璨的笑容,还有眷恋地放飞的蝴蝶。绣球花和茜草变得无边无际,是她柔软的被子。

        后来陆诏年经常偷摸到院子里扑蝴蝶。不知道她在哪里听说,蝴蝶可以做成标本展示,她让人做了玻璃框,把做成的蝴蝶标本抱去给所有她喜欢的小朋友和尊敬的长辈观赏。她唯独没有拿到小洋楼里来。

        天气转冷,花缓缓凋落,蝴蝶和陆诏年都不到院子里去了。

        中秋节夜晚,陆闻恺和母亲得到允许,第一次进宅邸吃饭。夫人、陆诏年和她的兄长挨着坐在圆桌一边,他称作父亲的男人和他们说笑着,空气里油辣子飘香,他和母亲被隔绝在外。

        他们吃一种油炸过的糯米糍粑,糍粑的样子像压了模子的月饼。供给月神做贡品后,晚上便拿来享用。陆诏年喜欢用糍粑配黄豆粉,甜滋滋的,她喜欢吃甜食,这一点就和他不同。

        他们围着一张桌子,拿糍粑,手碰到一起。

        陆诏年瞬间丢开来,连同糍粑一起。黄豆粉浅浅扬起,他一呼吸就被呛到。

        “我不要吃了。”陆诏年同她的奶妈说。

        这么大个人还要奶妈陪着,实在希奇。不过听母亲说,因为伺候陆诏年的用人也才丁大点儿,要人教,所以让奶妈继续伺候一段时间。陆家和别人家里不一样,别人不喜欢女用的丈夫上门,但陆家雇了奶妈的丈夫做长工,平时送陆诏年去上学的就是那长工。

        没有人送陆闻恺去上学,甚至进出都从后门过。学校里的人不知道他是陆家的少爷;知道他是陆公馆来的人,他们更不当他少爷。

        两次考试过后,陆闻恺被允许在特定时间进入宅邸的书房——夫人让他辅导陆诏年的功课。

        实际是父亲的主意,父亲总希望他们能更亲近。

        他们的确亲近了,后来——以一种意外的方式。

        女人离开房间,上楼了。从门缝溢出的光棱在走廊地板上停驻片刻,好似他凝望她的目光,最终消失。

        辗转反侧一整夜,陆诏年真正只睡了一会儿,就被用人叫醒了。她赖床,听到门口女人说,“个么让小姐多睡一阵罢”,却是一个鲤鱼打挺,起床了。

        换好衣裳,用人妈子给她梳了长辫。走出房间一看,只有陆闻恺坐在沙发上,他穿一身西服,没有扎领带,领口微敞着,抹了一些发油,面容干净,正翘着腿在看报。端的是清隽公子哥儿。

        “他们……呢。”陆诏年迟疑地出声。

        报纸发出哗响,陆闻恺看过来,也没说话。他合上报纸,叠放在茶几上,起身道:“大哥出去办事了,走吧,我带你去吃早饭。”

        陆诏年回头看了看用人,跟着陆闻恺到门口,还是叫用人把她一件薄绒的外套拿来。

        陆闻恺在路边等她,拦了一辆人力车。

        陆诏年走来看到,问:“要去很远吗?”

        陆闻恺反倒笑了下,“娇小姐,还不是怕你又累着了。”

        他在调侃她昨晚于这门前的窘迫模样。陆诏年耳朵一下就红了,没好气地踩上人力车,手往他背上借力,最后他轻轻扶了下她手。

        指尖划过她手心,教人无端心悸。

        陆诏年娇小,他们挤一辆车也不碍事,但陆闻恺偏上了另一辆。陆诏年偏过头去看他,青葡萄般的翡翠耳坠晃荡,他想给她讲男女有别的规矩道理,却被晃没了话。

        街市上熙熙攘攘,络绎不绝。报童飞驰单车,要行人避让,拨铃铛丁令令作响,避不及兜售香烟的小贩被一阵风带着转圈,回过神来直朝报童渐远的背影叱骂。陆诏年坐在车上直笑。

        “头一回来南京吧?”车夫问。

        陆诏年活泼好动,和车夫一说起来就停不住了。到了中山北路一带下车,她笑着让陆闻恺多赏车夫几个铜板,一时忘了有意与他保持距离。

        车夫收了钱,飞快地走了。陆闻恺又从兜里摸出些零钱,和手里多余的铜板一起塞给陆诏年。

        “干什么呀。”陆诏年咕哝,却是将钱揣进了衣兜里。

        见陆闻恺往巷子里走去,陆诏年快步跟上,“我又不是吩咐你做事,你作甚么这样冷淡。”

        “你吩咐我做事的时候还少了?”陆闻恺斜目瞧她,不知是揶揄还是讥讽。

        仔细听,他声音比往常喑哑些,可陆诏年想着别的事,没察觉。她皱眉,“那么也不是不能在家里吃,叫用人买回来就成了。你何须带我出来,受我‘吩咐’?真是小气,我不过叫你赏人tips……”

        陆闻恺笑了一声,“也学上洋腔了。”

        “谁让我有个洋姨父。”

        不知何故,二人静默了。那好一阵子未见的生疏使他们言语都怪异的客气。

        陆闻恺领陆诏年来到一个人满为患的铺面,道:“大哥让我照顾你。你第一次出远门,我应尽责带你到处走走。”

        铺面窄小破落,从早到晚只卖鸭血粉丝汤,一碗两角钱。

        南京人吃鸭是出了名的,板鸭、盐水鸭还有用内脏烹制的鸭血粉丝汤。据老饕食客称,这间小店的鸭血粉丝汤是南京城里最好吃的。陆闻恺吃过一次,确有点难忘,每回上南京,都要来吃。

        今日赶上集市,远近的人们都来游玩,这家店的人也格外多起来。

        陆诏年从来就没什么耐烦心,此时更有点赌气似的,道:“非吃这家不可吗?”

        陆闻恺看着陆诏年,陆诏年忽有所躲闪,别过脸去。

        最后还是等下来了。二人进了店,不到片刻,便吃上了鸭血粉丝汤。

        汤鲜美,正适合秋冬吃。陆诏年愉快地享用美味,没一会儿又想起章小姐。她斟酌着出声道:“你知道章小姐什么时候和大哥好的?”

        陆闻恺抬眸,低头吃粉丝。

        “我问你话。”

        “食不言。”

        “少拿这些话诳我。”

        陆闻恺抿了抿唇,道:“大哥的私事,哪里是我能过问的。你要是好奇,今晚等他们回来,你可以问。”

        “那么,”陆诏年道,“昨晚你在等章小姐回来吗?”

        陆闻恺很平静,“哦,原来是你在偷看。”

        “偷看?”店里人声鼎沸,陆诏年仍觉难堪地压低声音,“我根本还没看清她的样子。”

        “画报上你应该见过。”

        “我是说……”

        “就是为大嫂鸣不平,你我都没资格。”陆闻恺端起碗喝了口汤,取出烟来,踱去店外。

        “快些吃罢,冷了就不好吃了。”

        荤汤热腾腾的气扑在脸上,发烫。陆诏年觉得这些话还是唐突了。

        哪里是为大嫂鸣不平,分明是她自己心头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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